「孫兒……」朱瞻基牙齒下意識的打顫,委實難決道:「皇爺爺給孫兒一點時間。」
「朕給你一炷香的時間,」朱棣卻不給朱瞻基時間,森然道:「一炷香燃盡,你若不肯接旨,也就不必接旨了……」
在皇帝的示意下,鄭和點着了一柱線香,將那散發着沉香氣味的線香,擺在朱瞻基面前。
看着那裊裊飄動的白煙,朱瞻基陷入了深深的掙扎和迷惘……
拋去感情不談,他要想坐穩皇帝寶座,絕對離不開王賢的幫助。別的不說,這次他能及時得到消息,火速返回京城,也全靠了王賢的手下出力!
更別說,天下人都知道,王賢屢次救他於水火……
裊裊白煙中,朱瞻基仿佛回到九龍口,面對着鋪天蓋地而來的蒙古鐵騎,太孫殿下那時的絕望和恐懼,至今仍記憶猶新,時常在噩夢中重現。是王賢主動冒充自己,才讓蒙古人放走了自己這個真正的太孫,而他卻被蒙古人捉走,九死一生方還……
還有京郊南海子,在那最絕望的時刻,是王賢率眾從天而降,將他和朱棣從重重殺機中拯救出來!
十年來,王賢為他出生入死,沒有王賢就沒有他這個太孫的今天,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要是自己殺了王賢,哪怕是奉旨行事,也必定會被天下人唾棄的!
更何況,今時今日的王賢豈是那麼好殺的?要是真那麼好殺,皇爺爺幹嘛不親自動手,那來的有多痛快?非得假自己之手作甚?還不是因為殺了王賢的後果實在太嚴重!皇爺爺自知時日無多,不願意再面對崩壞的局面,所以要一股腦丟給自己?!
可是,不答應行嗎?不答應的話,自己就要被永久剝奪繼承皇位的權力了,那可是自己無論如何都絕對不能承受的啊!
更何況,就算自己不答應,換了別人當皇帝,王賢也一樣會被殺掉……
不知不覺,一炷香時間很快過去,看着徹底燃成灰白色粉末的線香,朱棣幽幽問道:「接不接旨?」
「孫兒,孫兒……」朱瞻基滿心紛亂的念頭,耳朵里儘是各種各樣的聲音,嘴巴仿佛不受控制的張開,嘶聲說道:「孫兒接旨……」
「哼……」朱棣冷哼一聲,對他的表現極為不滿:「婆婆媽媽。」
「皇爺爺教訓的是……」朱瞻基趕忙低下頭,收起臉上糾結的表情。他深吸一口氣,神智恢復正常,一半是解釋,一半是詢問道:「孫兒只是在擔心,如今趙王叔和趙公公已經掌握宮中朝中,恐怕不會甘心皇爺爺傳位於我。」他隻字未提太子,仿佛沒有那個爹一樣。
「朕既然決定傳位於你,自然不會讓他們搗亂。」朱棣卻有強大的自信,這自信來自於他笑傲天下無人相抗的二十年,是那樣的濃烈和真實。只聽他淡淡道:「明日朕便召他們入宮,看到朕已經甦醒,莫非他們還敢亂來不成?」
「皇爺爺,為保萬無一失,還要有備無患啊!」朱瞻基低聲勸道。
「哼!不必!」朱棣冷聲道:「你先回去歇息吧,明日再來侍奉。」
「是。」積威之下,朱瞻基哪敢違背朱棣的命令,只能乖乖退下。不過他自然不會出宮,如今這京城之中,對太孫殿下來說,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西苑。何況就算西苑殺機四伏,朱瞻基也絕對不會這時候出宮!
一旦出宮,再想進來可沒那麼容易了!
待朱瞻基離去,朱棣疲憊的閉上眼睛,面上浮現出濃濃的灰敗之色,若非鼻翼微微翕動,和死人也沒什麼區別。他確實在被王貴妃死訊刺激昏迷後數日甦醒,但病情並沒有好轉,反而愈加惡化,每日只能維持一段時間的清醒而已。
鄭和上前,想給朱棣蓋好被子,讓皇帝好好歇歇,朱棣突然吃力的睜開眼,低聲問道:「禁軍不會出什麼亂子吧?」
「老奴不敢打包票……」鄭和低聲道:「趙公公掌握禁軍許多年,這陣子老奴又一直沒出寢宮……」
「哎……」朱棣知道,這也怨不得鄭和,誰讓自己橫行一世,到最後只有這一個信得過的鄭和,又不能把他分兩半,顧得了這頭自然顧不了那頭。壓住心頭濃濃的挫敗,朱棣沉聲道:「勇士營總不會有問題吧?」
「勇士營不會有問題。」鄭和輕聲道。勇士營是朱棣從蒙古人和其他內附的藩族中,挑選出精悍勇武之士組成的一支軍隊,素來只聽從朱棣一人的命令,甚至連御馬監的命令都不理會。「是否把勇士營調到寢宮外把守?」
「嗯……」朱棣眼皮垂下,緩緩說道:「你連夜將他們調入宮中,然後埋伏進密道。」
「皇上,這麼多的軍隊調動,很難瞞過所有人。」鄭和有些擔憂道:「老奴擔心會走漏風聲。」
「朕也沒打算瞞着他們,」朱棣的聲音越來越輕,直至微不可聞:「朕,倒要看看,誰還敢亂來……」
「是……」鄭和看着沉沉睡去的朱棣,心頭升起明悟。皇帝已經到了人生的最後關頭,再沒有與人爭鬥的情緒,只想安安穩穩走好這最後一程。所以讓勇士營入密道,顯示出皇帝早有準備的架勢,好把野心勃勃的傢伙嚇退。哪怕只是暫時平安無事也好,哪管他死後洪水滔天。
。
東廠對宮中的大清洗十分徹底,如今各處宮室,全都是趙贏的門下,西苑中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老太監的耳目。
是以鄭和儘管已經十分小心,趁着夜色悄悄調勇士營入宮,但還是第一時間就被趙贏的手下發現,報到老太監這裏。
「鄭和把勇士營調到寢宮,入了密道?」聽着下面人的稟報,馬德眉頭緊皺道:「這馬三寶越來越本性畢露了,他這是想要對付誰?」
「太孫剛剛回宮,他就來這套,莫非兩人這就勾結起來了?」掌班太監也沉思道:「還真有可能,那份召太孫回京的偽詔,可不就是鄭和和那幫大學士搞的鬼嗎。」
「沒錯!」其餘人等也『義憤填膺』嚷嚷起來:「老祖宗還是他師傅呢,他這是要欺師滅祖!」
然而趙贏一直陰着臉一聲不吭。好一會兒眾人才發現他的異狀,這才漸漸閉上嘴,馬德仗着素來受寵,小聲問道:「乾爹,哪裏不妥嗎?」
「鄭和……不像是幹這些事的人。」趙贏緩緩搖頭道:「老夫擔心,他的舉動有皇上的授意。」
「嘶……」眾人倒吸一口冷氣,馬德強笑道:「哪怕皇上醒的時候說過什麼,現在他昏迷不醒,也全都不重要了。」
「倒也是……」眾人聞言深以為然,都鬆了口氣道:「就算他手裏有旨意,只要咱們掌控了局勢,就可以說他是矯詔!」
「無論如何,都必須儘快行事了,」趙贏站起身,看看眾人道:「你們守好宮中,尤其是皇上和太孫那裏,咱家去趙王府一趟。」
「老祖宗放心,」馬德等人趕忙跟着起身恭送道:「老祖宗走好。」
趙贏便坐上轎子,沿着長廊往西苑門而去,路上看着漆黑的宮苑,仿佛潛伏着無數擇人而噬的怪獸,老太監皺皺眉,心裏總感覺有些不妥,卻又說不上哪裏不妥。
快到西苑門時,又一頂轎子從另一個方向過來,與趙贏的轎子不期而遇。
「老祖宗,」趙贏的跟班太監輕聲稟報道:「是黃公公。」
「是他?」趙贏沉重的眼皮陡然抬起,一雙三角眼中寒芒乍現,又倏然不見,語氣恢復平淡道:「他要幹什麼?」
那邊黃偐已經下了轎,規規矩矩立在趙贏的轎前,拱手恭聲道:「乾爹。」
「現在想起還有個乾爹來了?」趙贏面無表情的打量着黃偐,借着燈籠,能看到他明顯瘦了一圈,也沒有往日的盛氣凌人了。
黃偐和馬德一樣,是趙贏的乾兒子,不然也不可能多年前就當上乾清宮的管事牌子,成為朱棣跟前最當紅的太監之一。不過所謂人紅是非多,黃偐風光無限,惹得不少人眼紅,比如馬德,就一直在趙公公面前說他的壞話。黃偐也仗着皇帝的寵幸,確實有些不把老太監放在眼裏,所以這些年來,兩人的關係已經很淡了。
但黃偐這幾個月日子可不好過,那害的皇帝昏迷不醒的胡道士,就是他引薦給朱棣的。儘管因為皇帝病倒後,宮中一片混亂,至今也沒有明察此案,但黃偐還是被解除了官職,徹底從皇帝身邊消失。
趙贏已經快忘了這個昔日朱棣眼中的紅人,是以再次見到他,難免有意外之感。
「往日裏是兒子太過忤逆,」聽了趙贏的譏諷,黃偐直接跪在他面前,恭聲道:「乾爹就饒過孩兒一次吧。」
「先起來吧。」趙贏不置可否的哼一聲,淡淡問道:「黃公公要去幹什麼?」
「兒子與乾爹同路。」黃偐恭聲道:「兒子有天大的秘密,要稟報趙王殿下。」
「哦?」趙贏本來想問什麼秘密,但這裏人多眼雜,便暫且壓下,點點頭,道:「先出宮再說吧。」
「是。」黃偐恭聲應下,先目送着趙贏上了轎子,這才也轉身上轎,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西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