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更比較費勁,因為我還沒見哪本書,還原過明朝農村收稅的場景。求票票,晚上還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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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朝的制度設計,完全由開國皇帝朱元璋的心意決定。比如收稅,他認為貪官污吏會藉機魚肉鄉里,讓百姓不堪其苦,便想出了以『良民治良民』的方法,按照賦稅水平,將一個縣化為若干糧區,以其中田產最多、名聲最好的富戶為糧長,全權負責稅糧收解。
通常一個糧長負責幾千到一萬石的稅收任務,但也有少至數百石的,這主要跟州縣的地理環境有關,像富陽縣這樣『八山半水分半田』的地方,人口居住分散,耕地也少,一個糧長基本負責一個鄉、十幾里、千餘石的徵稅任務。
每到納稅時節,本區的糧長副糧長,便會知會各里里長組織鄉民,於指定日期到指定地點納糧。期間,官府會派書辦充任會計,也行監督之實。這種半官方的徵收方式,自然談不上什麼效率,一天最多能有兩三里的百姓完稅,七八天收完,就算頂厲害的了。
其實也不少了,兩三里就是兩三百戶,一戶戶的錙銖必究,工作的確很繁重。是以征糧這些天,糧長並縣裏書辦,都是天不亮便到河埠頭,支起桌子、攤好冊簿,等百姓前來完稅。
天剛擦亮,便有十幾艘敞口船,破開清晨的霧氣,橫七豎八靠近上新鄉的河埠頭。船上蓋着草蓆,把船身壓得很低,裏面裝得自然是新米……這是離着鎮上最近的一里百姓,前來完稅了。
碼頭上的晁家長工,大聲提醒帶隊的里長,讓他儘量把船停得密實,好給後來完稅的船隻,留出地方來。
國朝行里甲制,一里十甲,共一百一十戶。其中上等十戶稱為里長戶,戶主輪流為里長。其餘百戶稱為甲首戶,則輪流為甲首。故而里長之下,總有十個甲首,每個甲首管十戶人家。
里長吩咐各甲首照辦,自己則跳上埠頭,來到窄窄的棧橋盡頭,便見一張長桌橫在眼前。桌上擺着賬簿筆墨,桌後擱着兩把椅子。左邊椅上坐着一身絳紫色直裰,頭帶六合帽的晁天焦,右邊坐着個頭戴吏巾,身穿白衫的年輕人,應該是縣裏來的書辦。
里長朝兩人行了大禮,方對晁天焦道:「公正,我們十八里的秋糧已經運到,勞煩您老收驗。」
「嗯。」晁天焦攏着鬍鬚,看看王賢,待他點頭後便道:「老規矩,上等戶先來吧。」
「公正貴人多忘事,我們十八里沒有上等戶。」里長陪着笑道。
「又有了,要按重核的冊簿繳。」晁天焦翻翻賬簿道:「統共是三戶,上中下各一則。」
「啊……」里長有些發蒙道:「之前沒聽說啊。」
「這不就聽說了麼?」晁天焦緩緩道:「還有中戶也多了十戶。喏,這是名單,你跟這十三戶說下,讓他們要麼今天先交一部分,明天再來補上,要麼明天一併交齊。」說着咳嗽一聲道:「先讓其餘人來完稅吧。」
「這,這一時間,如何交代……」里長拿着名單,愁苦萬狀道:「上調戶等的,非罵死我不可。」明朝將百姓按田產、財富、人口分為三等九則。等級越低,稅率也就越低,等級越高、稅率也就越高。下等戶最低三十稅一,上等戶最高十稅一,上下竟相差三倍,也無怪乎百姓會如此低調謙遜,家有良田千畝,也說自己是中等人家,家有百畝田產的,皆以下等自居了。
當然,歸在何等何則,是要官府說了算,這就孳生了極大的尋租空間。每年登記時節,便是戶房書吏、里長、坊長的盛宴。切身利益相關,每一戶都不敢省這個錢。拿了錢就得替人辦事兒,現在又告訴人家辦不成了,不光是退錢肉痛,還有個患不均的麻煩。
憑什麼是我家不是別人?那些倒霉的家戶,非把他罵死不行。
「跟他們直說便罷!」立在晁天焦邊上的,是他的弟弟晁地焦,聞言一翻白眼道:「無論如何,他們今年都得按這個數交了,要是不想交也行。等過了期,自有官府追比,到時候和差爺慢慢理論就是。」
別看收稅的前半程是以『良民治良民』,非強制性的。可一旦有拖欠發生,官府便會露出猙獰面目,派人下鄉催課。那一番騷擾,可謂雞飛狗跳、鬼哭狼嚎。要是催繳還不交,官府就會追比,打板子、站枷號,非讓你傾家蕩產也得把欠稅補上……
里長見沒法講理,只好轉回去,讓第一甲的鄉親先去完稅,卻留下其中一個道:「你家被上調為中等上了。」
「為啥?」那人的反映如出一轍,大驚道:「不是訂好了下等上麼?」
「這是王八的屁股——規定!」里長兩手一攤道:「我還被上調為上等中了,上哪說理去。」
「不行,俺也是給了錢的!」鄉民就是直,從簡單的心裏噴出憤激的話道:「憑什麼別人不漲,就俺家漲!」
鄉親們紛紛向他投來同情的目光。
「大家都漲你就高興了?「里長怒道:「縣老爺嫌定的太松,讓下面緊一緊而已!今年你家多交點,明年他家多交點,十年才一輪,嚷嚷個啥勁!」說着呵斥其他人道:「還不趕緊去完稅,也想跟着漲漲麼?」
鄉親們由同情變成了氣憤,不再理會他和里長的爭吵,爭先恐後卸船、挑着擔子去排隊交糧。
第一個交糧的鄉民,向晁公正報上自家姓名。晁天焦便翻找到他家的冊簿,唱道:「十八里一甲甲首戶,戶主季大年,下等上,交米三斗六升,絲七兩二錢。」他用的不是官府核定的白冊,而是自家統計的私冊。
那季大年應一聲,將一束絲交給收稅的過秤,過秤的副糧長隨手一抓,板着臉道:「太潮壓秤,打八折,應收九兩!」
這是睜着眼說瞎話,但老百姓這麼多年早習慣了,那季大年陪着笑道:「您老稱稱看,正好九兩。」人為刀殂、我為魚肉,你要是敢異議,待會兒他還在稱上玩手腳,非讓你交過一斤去不可。
這邊副糧長稱了稱絲的重量,唱道:「絲完稅!」
那邊季大年倆兒子,交糧時也遇到了同樣的麻煩,收糧的晁地焦抓一把米道:「太潮壓秤!打九折!應收四斗!」
季大年倆兒子同樣不敢囉唣,將擔子上的糧食,小心翼翼將白花花的大米,倒入寫着『四斗』的斛中……斛是官府用來量糧的標準容器,這樣收糧可以不用過磅,只消用不同的斛來組合便可。
按規定,斛里的糧食要倒滿不說,還得超出斛壁,堆成尖堆型……季家倆兒子,按照要求,將斛里堆得不能再滿,剛要為終於完稅鬆口氣。卻見那晁地焦將袍子下襟挽起,退了兩步,凝神屏氣、氣沉丹田,然後大喝一聲,衝到斛前,猛地一踹!
超出斛壁部分的大米,自然嘩啦啦落到地下,季家兒子慌忙去撿,卻聽晁地焦大聲道:「別撿,這是損耗,沒聽見?再撿就別交了!」
季家兒子只好再把斛倒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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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這一幕的王賢,自然是目瞪口呆。
一旁的晁天焦微微自得道:「這一踹,叫『踢斛淋尖』,踢斛,可以讓米粒密集充實以便再裝。淋下來的尖,就算是耗羨了。」
「鄉民們能服氣?」王賢咽下口水道,這一腳下去,最少多交半斗米。
「不服可以不交,等着官府催收時,就不止這點耗羨了。」晁天焦滿不在乎道:「千百年來都是這樣,不服又能怎樣?」
「唉,實在是沒必要……」王賢心說,把斛做得稍微大點,效果不也一樣麼,吃相還好看點。
「呵呵……」晁天焦笑眯眯道:「這些灑在地上的米,可有一半是歸小官人的……」
「唔……」王賢乾咳兩聲,他爹囑咐過他,喪良心的錢不能拿,『呆出息』也不必拒絕,因為你不拿就全進了別人的腰包,人家還罵你蠢豬……
太祖皇帝體恤百姓,所定稅率是極低的,哪怕加上這些花頭,鄉民們也承受得起。這也是讓糧長收稅的好處,他們土生土長,不敢盤剝太過,激起民變,基本不會超出鄉民的承受範圍。
忙忙碌碌一天下來,收了三里三百三十戶,一千五百口百姓的糧食。實際上,經過四十多年的休養生息,這三里的百姓早超過兩千口,但為了避稅,全都隱匿不報,當了黑戶。所以別看交稅的弱勢,一樣滿是心眼跟收稅的暗戰……
至於收稅的晁公正,則是收解兩本賬……按照洪武年間的標準收,按照官府核定的白冊解。收解之間,差不多便截留下兩成。這兩成二八分賬,兩成歸晁天焦所有,八成由王賢帶回衙門,交給戶房處理。
至於地上的糧食,官府就見不着了,由收稅的人私分了事,所以說這是個肥差。
天擦黑時,該交的稅糧已經入倉,截留的部分並那些耗羨則直接賣給糧商,連夜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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