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送走了謝襲的晏祁,卻是並未直接離去,反而是靜坐在那兒,盯着手中這一紙契書,靜默了好半晌,才將其一絲不苟地原樣疊好,納入懷中。
繼而,便見他起身,淡淡地瞥了眼明路:「聽到什麼了?」
一旁的明路怔了一下,隨即便心領會神,眼帶迷惘的看着晏祁:「少爺,我一直在外守着呢,什麼都不知道!」
說演就演的明路,心中透亮得跟塊玻璃似的,少爺這是要他裝聾作啞,別透露消息給夫人知道。可這是為何?
晏祁自有他的思量,見明路領悟了他的意思,也不欲多說,便直接吩咐道:「走吧!」
說罷,抬腿便往外間走,下至二樓拐角口,便見一人跌跌撞撞的直衝了過來。
晏祁一個側身,正好避開了那帶着一身濃烈酒味,走路都踉蹌着的人。
那人沒剎住車,一個趔趄,便一頭栽倒在了地上,臉朝下的趴在木質地板上,半天也沒個響動,倒是讓追着人而來的小二哥嚇了一大跳,臉都嚇白了,莫不是死人了吧?
小二哥簡直要欲哭無淚了,遇上這麼一位能折騰的主,算他倒了八輩子血霉了。這位穿得華麗富貴的客官,大清早的便來砸門不說,還一口氣點了那麼多上等的好酒,最主要的是酒品不行,喝醉了便四處亂晃蕩。
現下可好,別是不經摔的一跤給摔死了,你要死也行,好歹先把酒錢給結了!
晏祁可不是個愛管閒事的主,冷眼瞧了下腳邊一動不動的人,便準備抬腳繞過去。
募地,那胸膛有着輕微起伏的人,以順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扒住他的衣角,那動作那叫一個流暢利落,倒似是類似的事情幹過千百遍了,愣是讓晏祁都沒反應過來。
只見那人一手緊緊拽着衣角,好似一鬆開手上抓着的人便會徹底消失不見,另一手則撐地掙扎着坐了起來,倒是讓人看清了那張風流倜儻的容顏。
晏祁墨玉般的瞳孔顏色漸深,待低頭看清了那張臉,漆黑的眸中更是暗流涌動,眼中寒光一閃而過。
喝得爛醉如泥的程恭,意識混混沌沌的,只見他仰着頭,一雙朦朧的桃花眼,迷糊的望着高高在上的晏祁,一團漿糊似的腦子,就跟生了鏽的機械般,難以啟動。
眨了眨眼,不知怎的,卻是將冷着臉的晏祁,與腦海中的另一張冷臉重合了,遂扯着一片衣角,大着舌頭抱怨着:「不、不是說要走嗎!怎、怎麼還在這裏!」
還說什麼好哥兒們,他來這破地方這麼久了,也不見來信關心關心!獨自遠赴邊關那麼重要的事,事先連個口風都未曾透露,一聲不吭的就這樣走了,害得他白白擔心了一場!
心下憋着氣的程恭,以為自己是在和正主說着話,見晏祁沒搭話,頗為理直氣壯地指責着:「你、你怎麼不、不說話,知道錯、錯了吧!你還當、當我是兄弟嗎!是兄弟……」
竟是斷斷續續地說着說着,便低下了沉重的腦袋,坐在地上又沒了聲響,只是抓着晏祁衣角的那隻手,卻依舊拽得死死的。
瞧着,倒似是醉意上頭,睡死了過去。
小二哥看着眼前這一幕,吊着心的可算是放了下來。謝天謝地,菩薩保佑,既沒死人,酒錢也有了着落,連醉鬼也不用他操心了,真是太好了。
笑得一臉熱情洋溢的小二哥,湊到晏祁跟前,試探性的問道:「客官,您這位友人還需再付二十五兩銀,您看?」
聚德樓的規矩,向來是先交底金的,可程恭進來前丟下的那一個荷包袋,現在已經明顯不夠負擔他的花費,要知道,那可都是上了年份的好酒,就被這敗家子喝一碗倒一碗的給糟蹋了!
讓推門進去上酒的小二哥看得直哆嗦,簡直是揪心得痛,那得倒掉多少白花花的銀子!
晏祁瞧着那隻拽得死緊的爪子,眉頭動了動,對於向他討要賬錢的小二哥,只是涼涼的掃了一眼。
小二哥只覺頭皮發麻,不禁往後退了一步,這位公子瞧着好看的緊,原以為會是個好說話的主子,豈料這麼不近人情!
明路倒是發現了自家少爺身上,所散發的明顯不悅的氣息,遂一個健步上前,欲將那程恭的手與少爺的衣角分開,只是,這抓得也太牢了!
正猶豫是否要強行將其掰開的明路,便見晏祁自個兒蹲了下來,然後「咔嚓」一聲,衣角解放了。
小二哥直楞楞的看着那隻不自然下垂的手,就那麼軟綿綿的滑落,不自覺的咽了一下口水,一雙細眯成縫的小眼霎時鼓大了,自古美人多兇殘!
這真的是好友,不是仇人?!真相了的小二哥,十分敬業的想着,要不他還是多受點累,守着這位公子醒了再討要吧!
卻見晏祁徑直從程恭身上扯下一塊玉佩,丟給了愣神的小二哥:「夠嗎?」
幸福來得太突然,小二哥喜出望外的連連點頭:「夠,夠!多謝客官!」
這麼一塊玉,就是再來喝一碗倒兩碗也成!
打發完了小二哥,晏祁又瞥了眼睡得死沉的人,眸色發暗的道:「明路,將他帶上。」
明路看了眼地上素不相識的人,再結合少爺不甚友善的語氣,果斷地將人往背上一撩,程恭就那麼頭朝下的在顛簸中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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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條清冷異常的小巷中,明路瞧了眼這一溜煙兒緊閉的門扉,基本家家戶戶的門檐之下,都掛着一盞造型奇特的小燈籠,只是日經風霜,原本紅艷的底色早已被沖刷,只余斑駁的紅團印留其上,生生透出一股頹靡之色。
望着不省人事的醉鬼一枚,明路在心底直嘆,這人到底是怎麼得罪少爺了?!頓了頓,他還是扣響了其中一家。
「篤篤篤」
「來了,來了,叫魂吶?!」只聽一聲哈欠連天的嬌媚女聲從中傳來。
由遠及近的木屐聲停在了門口,「嘎吱」一聲,門開了。
「唷,小哥兒這麼迫不及待,這個點可是不做生意的。」一位身段婀娜,卻沾滿風塵氣息的艷俗女子開口調笑道。
明路雖說老成,可也到底不曾接觸過這等陣仗,只是他一緊張就容易緊繃着臉,倒也沒叫看出他的不適,他指了指手上扶着的人,學他家少爺冷這張臉道:「接不接?」
那艷俗女子稍稍打量了眼那風流的俊臉,再想到平日來這裏的儘是些五大三粗的人,這一相對比,倒是頗為心動,這麼一位恩客,指不定是誰占誰便宜呢!
雖是心有疑慮,可抵不住美色來襲,紅唇一張一合,卻是應了下來:「自然是接!」
只見明路又吩咐了幾句,塞了一張銀票過去:「那就好生招待這位公子!」交待完一切,便迅速離去。
徒留那艷俗女子,對着床榻上醉意沉沉的程恭,不由媚然一笑,似是想到什麼,撫摸了一把滑溜的小臉蛋,便又出去了。
而躺着的程恭,本就是喝太多,再加上路上的一陣顛,胸口也是一陣噁心反胃,實在沒忍住,竟是一口吐了出來,一陣酸腐臭味很快在空中飄散開來。
「呀,你這人……」聞得響動,穿得一身輕薄,身上還帶着明顯水汽的婦人的女子,匆匆趕來,見此場景趕忙捂着鼻子,臉上滿是嫌棄。
這也着實太掃興了,虧她還特意前去沐浴一番,這吐得滿地都是,還濺了幾滴在被褥上,她還怎麼下得了口!
這吐了一回,便有二回,程恭就那樣不甚清醒的趴在床沿,直到胃裏再也沒有東西可吐,這才歇了下來,一個翻身,又便轉回了原處,像條死魚一樣毫無動靜的躺在那兒。
捂着鼻子的女子,眼見自己的小算盤打不響了,只得捏着鼻子忍下了,要不然能怎樣,這屋子可就那麼一小間,她要是不收拾,以後誰敢來。
嫌惡的瞥了一眼地上那灘,又狠狠地瞪了眼床榻上那不自知的人,覺得那送人來的小伙子提的建議甚好,她要是不好好演,可真對不起她這一頓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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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程恭再次轉醒,已是翌日晌午,他拍了拍腦袋,只覺頭疼欲裂,腦袋中似有上萬個小人在拿着錘子鑿打,難受得厲害。
眼睛還沒睜開呢,開口就叫了自己身邊貼身小廝的名字,豈料沒有任何回應,他不耐的提高的了聲音,還是沒有人應。
好啊,竟然敢給少爺他偷懶,真是無法無天了!怒然睜開眼,卻是立即傻眼了。
這破破爛爛的,到底是個什麼鬼地方?!瞧瞧那白灰剝落得差不多的牆面,都已經露出了最原始的土坯,還有那粗糙濫制的桌椅,給少爺他當柴燒都還嫌嗆人。
再瞧瞧這床榻,硬邦邦的,硌得他渾身都疼,難怪感覺像是被打了一頓似的。
等等,他也就是被某人氣到了,心情不好便甩開小廝去借酒消愁,他還記得他在聚德樓喝得好好的呢,還讓小二加酒來着,然後……
他錘了一下腦袋,然後就怎麼了?怎麼記不起來了。
突然,門被推開,刺眼的陽光照了進來,一名女子扭着纖細的腰肢走了進來:「唷,爺可算是醒了。」
「你誰啊?」程恭不甚客氣的問道。
待那女子走進了,程恭才驚覺,這世上怎會有如此醜陋的女人,簡直是驚天地泣鬼神了,他覺得他回去後一定要好好洗洗眼。
瞧瞧那遮了半張臉的紅色胎記,還有那滿臉紅彤彤的疹子,再加上嘴邊那顆黑豆似的痣,絕對是慘不忍睹!
卻聽那女子扭捏道:「爺這是怎麼了?昨天還對人家欲罷不能呢,今兒個怎麼就翻臉不認人了!」說着,竟是拿帕子捂着臉嚶嚶哭了起來。
這,這是什麼意思?!
程恭一雙桃花眼瞪得老大,趕忙扒拉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換、換了?!再往裏一看,那是什麼?!
他不敢置信的猛然抬頭,眼中一片生無可戀,天哪,少爺他寶貴的第一次就被這麼個醜女人給玷污了!難道真的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
可他最多也就是見到美人忍不住上手調戲調戲,嘴上花花無下限,可他還是很有底線的,這報應未免也太殘忍了,他覺得他以後的人生都要有陰影了!
女子一邊哭哭啼啼的,一邊拿眼偷覷着他,見得他這個反應,內心樂開了花,叫你吐!害老娘收拾了半天,噁心得晚飯都吃不下,這下可算是解氣了!
眼見成效不錯,女子準備再添把火,拋了個眉眼過去:「爺,您昨夜可熱情了,還一直摟着妾身不放手呢!妾身……」
程恭只覺自己一陣反胃,比活生生吞了只蒼蠅還要噁心,也顧不得自個兒衣裳不整了,披頭散髮的便奪門而出,這刺激實在是太大了。
「欸,爺,您別走啊……」那女子揮了揮手,一副挽留的架勢,見人逃得不見蹤影了,這才作罷。
真是不禁逗吶,摸了摸揣懷裏的銀票,心滿意足的洗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