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隊走走停停,行了大半個月才抵達了蓮花鎮。由於他們接下去的方向與林匆匆想去的銀杏村相背離,她便一同跟着牧奚來到了蓮花鎮。
蓮花鎮沒有蓮花,卻是一個背山臨水的好地方。
晨光微熙,牧奚帶着林匆匆熟門熟路地來到了一處僻靜的木屋前。一路上,總有人又驚又喜地沖他打招呼:「牧大夫,你回來了啊!」
「恩。」牧奚依舊不愛說話,卻耐着性子一一應道。
林匆匆緩步跟在他身側,見狀,便隨口問道:「這裏是你從小長大的地方?」
「恩。」經過這些時日的修養,牧奚腿上的傷已經完全好了。他應了一聲後,伸手推開了木門,隨着「嘎吱——」一聲鈍響,落在門縫上的灰塵齊齊撲面而來。
牧奚像是早已習以為常了,隨手揮了揮手,便抬腳走了進去。林匆匆用衣袖擋住口鼻,跟在他身後。
屋子裏像是許久沒有住過人了,桌椅上都落着一層厚厚的灰。一張方桌,三把椅子,一個巨大的藥櫃,這裏的擺設簡潔卻不簡單。牧奚放下醫箱,自角落裏拿來一把掃帚,顯然是想打掃
。
林匆匆一把搶過掃帚,笑眯眯地將他推出了門,道:「牧大夫,這裏還是交給我吧。你許久沒有回來,四處去轉轉吧。」
「不用,我自己來。」
牧奚反身想進來,林匆匆又哪肯讓步。她一面說着「交給我,你放心」,一面用力徹底地將他推出了門外。
掃地、拖地、擦桌子的活兒,林匆匆自小就干慣了。這不一會兒的功夫,原本因為落灰而顯得髒兮兮的屋子,一下子乾淨整潔得煥然一新。她擦去額角的汗珠,笑着掃視了下自己的成果。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麼,洗乾淨雙手後,拿來硯台紙筆,坐在桌前有模有樣地寫着什麼。
牧奚回來時,林匆匆也正巧寫完了。她笑着湊上前,將寫好的東西亮給他看——六月初七,林匆匆於牧奚家借住一晚,欠其房租八十文。落款是林匆匆三個大字,外加一個鮮紅的指印。
「牧大夫,我身上已經沒有多餘的銀兩了。可能需要在你這裏借住些時日,等我找到活兒干,攢夠了路費就走。當然,我不會在你這裏白吃白住,等我賺到了銀子會一併給你。」林匆匆也是厚道人,這一夜的房租是按照普通客棧的價格來的。
牧奚不置可否地問道:「這個鎮子不大,你準備去哪裏找活兒?」
「只要肯干,哪裏怕找不到活兒。」
這麼說着,林匆匆就胸有成竹地出門了。她在鎮子裏轉了轉,先是找了找有沒有店鋪在招工,尋找無果後,才挨家挨戶地敲門去問可有衣裳要洗,鞋底要納。然而一切真的被牧奚說中了,蓮花鎮是一個很小的鎮,除了幾戶屈指可數的人家較為富裕外,其他的都是老老實實種地的農民,像洗衣納鞋之類的手工活兒,一般都是由家裏的女人包攬的,哪有會有閒錢去請人做。而那為數不多的富貴人家,也早有用慣了的人在做這些活兒。
在外頭晃悠了整整一天的林匆匆,最終是垂頭喪氣地無功而返了。
牧奚早知會是如此,下了碗麵條給她,權當是安慰了。
奔波了一天的林匆匆又累又餓,狼吞虎咽地吃下麵條後,仍是不甘心地表示:「我肯定能找到活兒!」
於是翌日,一早林匆匆又昂首挺胸地出門了,結果卻仍是無功而返。
「六月初八,欠房租八十文。」
「六月初九,欠房租八十文。」
「六月初十,欠房租八十文。」
……
一連數日始終都找不到活兒乾的林匆匆,越發焦急了起來。不僅她虧欠的房租像雪球般越滾越多,就連她出發去銀杏鎮的日子都變得遙遙無期了。
牧奚任由她折騰,不勸,不問,不阻攔,自顧自地搗鼓着藥草。
這天夜裏,牧奚看醫書看得真入迷,忘了時間,一看就看到了寅時。一片寂靜里,他突然聽見了外頭有開門的動靜。他下意識就想到了林匆匆,鎮上的民風淳樸,多年來就是夜不閉門也從不曾發生過盜竊,不可能是小偷。
牧奚放下手中的書卷,放輕腳步,將自己的房門拉開了一條縫。果不其然,被他瞧見林匆匆開門出去的身影。她既然住在他家,便是客人,他不可能對她的安危置之不理。
「林姑娘,你去哪裏?」牧奚追出門,問道。
「牧大夫?」這大半夜的瞧見牧奚,林匆匆自己也是愣了一下。「牧大夫,這麼晚了,你還不歇息嗎?」
牧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執着地問道:「你去哪裏?」
「我……我睡不着,就出來隨便走走。」林匆匆結結巴巴地回答,好在濃重的夜色里,也看不出她此刻不自然的神情。「牧大夫,你快回去歇着吧,我隨便逛逛就回來了。」
「好。」明知她說的是藉口,牧奚卻沒有拆穿。每個人都會需要屬於自己的空間不是嗎?
他轉身回到房間,靜靜地等了一會兒,才重新遠遠地跟在了林匆匆的身後。雖然她可能是需要獨處的空間,但現在畢竟是大半夜,一個姑娘家總是不□□全。
牧奚遠遠地看見林匆匆走進了一戶人家,隨後推了輛小車出來,車上裝着好些木桶。只那麼一眼,他便完全明白她在遮掩的是什麼了。他靜默地在原地矗立了片刻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而林匆匆這才剛剛開始她的工作——倒夜壺。她推着車,往那幾家富貴人家走去,面色如常地一次次端起散着臭氣的夜壺,一次次動作麻利地倒進木桶里。
就像她曾經滿懷信心所說的那樣:只要肯干,哪裏怕找不到活兒。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今日是六月初八……她抬頭望了眼頭頂明晃晃的月亮,吸了吸鼻子——很好,她已經一步步開始了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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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林匆匆就像昨夜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早早地起床去給牧奚做了早餐,待他吃完後又十分自覺地收拾碗筷。畢竟她是借住在這裏的,不能自己把自己當做客人,做個甩手掌柜。
牧奚倚在廚房的門邊,看着她走進走出的忙碌身影,不動聲色地開口道:「我要去山裏採藥,兩天一夜,缺個幫手。」
林匆匆一面低頭洗碗,一面試圖揣測着他的意思:「你是想讓我跟着一起去嗎?」
「是。」牧奚點頭承認。
「好,那我們什麼時候出發?」林匆匆略微猶豫了一下,便答應下來。雖說她才剛找到活兒,就這麼冒冒失失地請假不好,但牧奚這一路也算對照顧有加,他的人情,她是一直銘記在心。何況這兩天一夜,也短得很,她只需請一天的假就可以了。
「未時。」牧奚答道。
這會兒離未時還有小半天的功夫,林匆匆收拾完後,就找了個藉口去鎮上的工頭那兒告假了。一提要請假,對方的臉瞬間就沉了下來。她賠着笑臉,好說歹說磨破了嘴皮,對方才勉強答應。
牧奚是一個十分守時的人,未時一到,他們就出發了。
林匆匆不是什麼嬌生慣養之人,從小到大也是吃過不少苦頭的,可這一本正經地爬山,還是大姑娘上橋頭一回。這座名為寧幽山的高度可非李大姐家那個小山坡能比的。一棵棵參天大樹直衝雲霄,茂密的枝葉將陽光篩漏了一層又一層,最後落在他們身上的,就只有一些斑駁的樹影了。
「牧大夫,你要找什麼樣的草藥?我幫你一起留意啊。」單純地爬山太累人,這才走了一小會兒路,林匆匆就覺得雙腿越來越沉,如若不找些東西分散下注意力的話,恐怕她也堅持不了多久。
「八角蓮,它的葉子上有八個角,極好辨認。」牧奚走在前面,頭也不回地說道。
「明白!」林匆匆興致勃勃地一面走,一面低頭找長着八角葉子的植物。
綠油油的草簇擁在一起,粗粗看去,都長得差不多。
「牧大夫,找到了!」
「不是。」
「這個呢?」
「不是。」
「這次一定不會錯了!」
「這個是楓葉……」
一路上,林匆匆雖然很努力地去找了,但似乎一點也沒幫上什麼忙。山腰上,有一處和牧奚的那間木屋如出一轍的屋子。日暮西山,他顯然不打算再找了,在附近撿了樹枝回來,以供夜裏生火用。
這間屋子看上去很陳舊,不僅僅是積灰這麼簡單了,屋子的角落裏也都佈滿了蜘蛛網。屋裏擺着整整兩大面牆的書卷,一旁更是有桌椅,有筆墨,這裏不像是一個簡單的臨時住所,反倒像是避世閒人修身養性之地。
林匆匆簡單收拾了一下,便幫着牧奚一起撿樹枝。
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們已經坐在火堆前,一面烤火,一面喝着大雜燴的濃湯了。
「裏邊有張床,你去睡吧,我守夜。」火光映襯在牧奚稜角分明的臉上,也映進了他的眼眸,使他整個人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溫暖。
「我還不困。」林匆匆笑着搖搖頭。
吃飽喝足之後,她在屋子來回走了走,以免積食。她百無聊賴地拿起書架上的醫書,隨手翻了翻,沒想到就這麼隨意地瞟了眼,卻讓她這種原本對看書完全沒有興趣的人,全神貫注地看了起來。這是一捲圖文並茂的醫書,左頁描畫着草藥的圖案,右邊則用文字標註了該草藥的外形特點,功效等。
牧奚見她看書看得入神也沒有打擾,徑自靠在牆上,閉目養神。等他小酣醒來,卻發現林匆匆竟然還維持着剛才的站姿在看書。
「對醫書有興趣?」他抬眼問道。
「覺得挺有趣的,這些草藥真的好神奇,有些貌不驚人卻能輕而易舉地置人於死地,有的又能救人性命。」林匆匆捧着書卷,若有所思地感慨道。
「我這裏還空缺一個長期幫手。」牧奚低聲道。
「長期……幫手?」林匆匆思尋着說道,「牧大夫,你不是不收徒弟嗎?」
牧奚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眼底透露着四個大字:不知好歹。如果她只是一隻小貓小狗的話,他估計就直接扣起手指去彈她的腦門了。這丫頭難道看不出,他是刻意給她提供另一個活兒嗎?做他的徒弟,總比倒夜壺強哪兒去了吧。
須臾,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的林匆匆,立即笑眯眯地討好說:「師父好!」
「恩。」牧奚這才緩和了神情,低低應了一聲。
「不對……」林匆匆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自言自語地念了幾句,隨即轉身跑到長桌前去了。不一會兒,她小心翼翼地端着杯茶,恭恭敬敬地用雙手遞給了牧奚,「師父,喝茶!」
牧奚卻又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怎麼?你又反悔了嗎?」在他清冷的目光下,林匆匆不自覺地生出了幾分不確定。
「這是開水。」牧奚冷淡地瞥了眼她手中的杯子。
「啊……」林匆匆這才發現杯子裏的茶還在冒着滾滾熱氣,頓時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皮糙肉厚的,一時也沒覺得燙,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