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第104章 小院對弈

    那五十騎斥候尚未回營,按照長鋒營國字臉主將的解釋,應該是給邊關軍務延誤了,陳青牛就有些無所事事了,每天默默觀看長鋒營的練兵校武,也無甚心得,兵家真意的種子,虛無縹緲,更是打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19樓濃情他乾脆就又匆忙寫了封書信,讓那劉大光送往鐵碑驛站,寄給藩邸朱真嬰,讓她幫忙搜尋一些王府珍藏的兵書兵史。地址寫的是涼州城元嘉圃,劉大光一個在邊關土生土長的大老粗,自然不知曉其中玄機。劉大光也沒白跑這趟,回來的時候帶了一隻大箱子,隔着幾丈路都能聞着酒香,不知怎麼傳到了長鋒營高層耳朵里,議論紛紛,最後被那位將主悄悄彈壓下去,這才沒有引發風波,需知西涼軍營,女子與酒,明令禁止,一經發現,責罰極重。當然,女子修士不包括其中。在這之後,劉大光見風使舵,是鐵了心抱住那位年輕副尉的大腿,敢一個人跟整座軍營叫板,誇張一,簡直就是沒把吳大腦袋放在眼裏,哪怕再秉性再壞的混賬王八蛋,他也下定決心去當狗腿幫閒。

    五十騎滿臉風霜的斥候,在一個夜間,從邊境線縱馬返回駐地,聽聞此事後,差炸營譁變。

    斥候,一直是騎軍精銳中的精銳,自有其傲氣,五十弓馬熟諳的悍卒,一個個憤懣不已,尤其是為當了將近十年的老伍長,打抱不平,原本想着上任標長,憑藉戰功得以高升躋身探驪營後,騰出來的位置,怎麼都該落在自己人身上,哪想到鐵碑軍鎮那邊,莫名其妙丟出一個人來,是大伙兒聽都沒聽過的涼州地方將種,這次按例出營巡邊,之所以遲遲未歸,未嘗沒有給老伍長出口惡氣的念頭。所以聽聞此人膽敢無視軍法,讓人私自攜帶酒水入營,當場就有十多名斥候,不顧老伍長的勸阻,氣勢洶洶趕往那座營帳,那個聽到吵鬧後低頭搓手呵氣走出的宣節副尉,一開始符合外人對他酒囊飯袋的觀感,笑臉相迎,一看就是心虛了,只是當有位高大斥候順嘴罵了句娘後,那名年輕將種一步跨出,一拳將其砸得雙腳離地,倒飛出去數丈,如斷線風箏,重重摔在地上,身上那具製造精良的邊騎輕甲,給打得凹陷下去一個大拳印。

    全場死寂。

    年輕副尉真是一頭陰險的笑面虎,悍然出手傷人後,還有臉皮笑呵呵道:「以後跟軍營里的頭上司話,要好好講,別把一件佔着理的事情,得沒道理。」

    每個在西涼邊軍脫穎而出的斥候,戰場廝殺從來不缺血性,對袍澤兄弟更不缺義氣,雖那一拳分明有着武道高手的實力,仍是人人不懼,前赴後繼,最終一個個被擊飛,倒地不起。

    一些個原本還想着煽風火的長鋒營別部頭腦,立即當起了縮頭烏龜。

    陳青牛在那之後,既沒有藉此機會掌握那標斥候,幾乎從不拋頭露面,也就更談不上指手畫腳了,這讓那標五十騎,愈發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是既然那年輕將種願意井水不犯河水,斥候們也樂得眼不見心不煩。陳青牛更多時候是待在營帳,瀏覽那些趙大光從軍鎮驛館取回的一箱子兵書,經常挑燈夜讀,讀至乏味處,就放下書本,去往題山烽燧飲酒,登遠眺,西北天高地闊,星河璀璨,或多或少也能讓陳青牛覺得心境舒朗。

    大約兩旬過後,鐵碑軍鎮吳震親自下令,再度緊急抽調大量斥候,匆忙趕赴邊關,灑出一大把黃豆似的,也無具體軍令,只是以防大隋南疆斥候的滲透。

    陳青牛這趟也跟着出行,一人雙騎,甲囊箭袋、輕弩戰刀一應具備,一路北上,作為這標斥候的頭把交椅,陳青牛沒有插手具體軍務,每次分路刺探軍情,都只是跟隨任意其中一伍五騎游曳、推進,久而久之,那標精銳鐵碑騎軍的漢子們,倒也沒那麼討厭這位宣節副尉,尤其是當這傢伙在夜間停馬休整的時候,每每能夠拿出一壺酒來,一次隨後送了半壺給一名伍長,在那之後,幾乎大半過了酒癮的伍長,開始眼巴巴等着陳青牛變出一隻酒壺來,宣節副尉喝半壺,幾名伍長各自喝個一大口,某些得力的騎卒,也能夠蹭着喝個一口,一壺酒就這麼沒了。

    整整一旬,邊境線上的策馬偵查,每天黃沙撲面,風餐露宿。

    陳青牛掛在那匹輔騎一側的行囊,總計帶了七八壺酒,很快就只剩下最後一壺,那些個跟這位宣節副尉算是混熟了的伍長,每次碰頭後,就立即眼神發亮,不比採花大盜瞧見了水靈娘們差。可是標長大人怎麼都不肯拿出來,要留在回去的路上喝,還這酒賊貴,是扈娘子酒肆那邊買來的好酒,七八壺,他差不多一個月的俸祿就喝進了肚子。標長大人越是如此吝嗇,麾下斥候越是心痒痒,終於有一天,有個年紀最的斥候,在老伍長的極力慫恿下,腦袋瓜一熱,趁着標長不在坐騎附近的機會,開了酒壺就喝,一輪下去,能剩下多少?

    結果作為最大的功臣,少年斥候拿到了喝最後一口的機會,正揚起腦袋在那兒往嘴巴里倒酒呢,就發現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少年狠狠晃了晃酒壺,發現是真滴酒不剩了,這才緩緩轉頭。

    一張笑臉,溫和問道:「好喝嗎?」

    本性憨厚的少年呆呆回答:「好喝,就是才兩口,沒過癮」

    所有人都覺得這哥們鐵定要脫一層皮了。

    不曾想那位神出鬼沒的年輕標長,只是取回酒壺,拍了拍少年斥候的腦袋,笑罵道:「瞧你這齣息!回到駐地,我帶你去鐵碑軍鎮,看着扈娘子,喝最貴的酒。」

    老伍長哈哈大笑道:「標長,要不然算我一個?」

    陳青牛伸出一根中指,「就你那喝水一般的酒量,請你喝酒,我就是缺心眼!」

    老伍長還了一個中指。.19luu. 手機19樓

    哄然大笑。

    那一刻,一標五十騎,再沒有人討厭這個鳩佔鵲巢的外鄉將種了。

    討厭不起來。

    兩天過後,長鋒營五十斥候,幾乎到了斥候巡邊的邊境線最外圍地帶,接下來不出意外,就可以安然回撤了。

    雖無戰功,也無傷亡。

    其實這在兩國邊關,絕不是什麼壞事。

    但是一伍斥候偏偏在這個時候,遇上了天大的麻煩,是一場狹路相逢的接觸戰,毫無徵兆,大隋的十數騎,出現在了長鋒營五騎的身後。

    熟悉邊關騎戰、尤其是斥候接觸戰的老卒,都明白一個道理,這種時刻,除了筆直破陣別無活路,因為越繞路,只會越揮霍戰馬的腳力,而對方追殺只會更輕鬆,並且己方破陣必須要快,一旦人或馬受了傷,也一樣是個死字。

    長鋒營一伍斥候,或者回到陳青牛眼前的騎卒,只剩下那個肩頭插有一枝箭矢的少年,渾身浴血,但所幸沒有致命傷。

    少年哭喊道:「是大隋邊軍的頭等斥候,人人腰間懸掛青獅印老伍長與我本來已經破開敵軍騎陣,可是伍長,如果沒有人阻上一阻,那麼誰也跑不掉,最後伍長

    就故意放緩了馬蹄,我根本不敢回頭看」

    陳青牛迅速披掛甲冑,佩刀負弩,對所有人道:「傳令下去,匯合後,所有人直接南下回撤,我去去就回。」

    少年哽咽道:「標長,別去!老伍長過,懸掛青獅印的大隋斥候,隸屬於大隋勁軍」

    一騎突出,向北而去。

    馬蹄陣陣,鐵甲錚錚。

    少年斥候竟是還沒有把話完。

    一名伍長沉聲道:「按照標長的命令,一起南撤,我們在土雞坳一帶等待標長。」

    少年還想話,伍長怒喝道:「這是軍令!」

    將近一個時辰後,土雞坳長鋒營斥候們仍是沒有看到那一騎的南返身影,四十多騎,就地待命,氣氛凝重。

    雖撤退路上,已經將這份軍情,傳遞給一支相遇的兄弟斥候隊伍,後者是一伍探驪營的老資歷斥候,很快就會把這個消息火速送回鐵碑軍鎮。

    少年斥候已經拔掉箭矢,肩膀包紮妥當,此時與一名中年伍長停馬北望,少年憂心忡忡,「那支斥候所在的青獅旗軍,不是大隋殺神李彥超的嫡系之一嗎?為何會出現在鐵碑軍鎮北部邊境?標長這一去」

    伍長無奈道:「等着吧。」

    夕陽西下,一騎緩緩出現在地平線的盡頭。

    一身鐵甲,披着燦爛的金黃色彩。

    那人身後還跟隨無人騎乘的四匹戰馬。

    四十多騎斥候幾乎同時向前策馬狂奔。

    正是那位按照約定原路返回的年輕標長,臉色微白,一身血跡,對所有人咧咧嘴,「老宋他們四個,我都帶回來了,沒理由讓他們留在那邊,死了連個墳和墓都沒有,對吧?」

    原來四匹戰馬背脊上,綁縛着老伍長他們的屍體。

    除此之外,戰馬兩側,還滿滿當當,懸掛着一顆顆敵騎頭顱,鮮血早已流干,一張張臉龐或扭曲或驚恐。

    這幅場景,同時意味着,年輕宣節副尉所面對的敵人,遠遠不止那十餘人大隋斥候。

    陳青牛望向眾人,問道:「這二十三顆腦袋的軍功,全部分攤給老宋在內五人,如何?」

    少年翻身下馬,跑到馱着老伍長屍體的戰馬那裏,少年斥候張開嘴,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他最後抬起頭,哭得滿臉眼淚鼻涕,「標長,我不要戰功!我不配!」

    陳青牛低頭望了一眼戰馬馬背上的屍體,道:「我相信老宋他們,覺得你沒丟長鋒營斥候的臉,所以這份軍功,你不拿,才是對不起你的老伍長。」

    幾名伍長面面相覷,若這些了不得的戰功,分給老宋幾個,當然是不幸中的萬幸,沒誰有異議,一般來,有這麼大一筆實打實的功勞打底子,就算關內家裏有十幾口人,下半輩子也可以不愁吃穿了。只是所有人都無比納悶,只聽有侵佔軍功的武人,哪裏有眼前這個年輕人這樣,明明是自己浴血奮戰得來的戰功,卻要送給麾下士卒?

    陳青牛想了想,呼出一口氣,「我想了想,鐵碑這邊可能通得過,但上報到馬嵬大將軍府後,可能會有人懷疑這筆戰功的真實性,所以我想老宋五個,他們分去一半戰功,其餘的,我們四十多人均分,如此一來,比較穩妥,也省得因福得禍,橫生枝節。19樓濃情 19luu.再就是跳蚤之外的四人,關內家屬如何,你們熟悉他們家庭的人,最好麻煩大夥親自走一趟,也幫忙他們出出主意,是一口氣換成撫恤銀子,還是給家中少年換取幾份鐵碑軍籍,都可以慢慢談,還有,千萬別讓某些敗家子,或是無良親戚給敗光了,咱們怎麼都要讓老宋四個,走得安心。」

    他停頓了一下,笑臉牽強,「這些事情,現在不用着急,等回了駐地,咱們商量着給出個具體章程來。」

    四十多騎長鋒營斥候,聽得人人紅了眼睛。

    年輕將種,在大勝而歸後,不是那些一人殺敵、慷慨激昂的言語,不是什麼老宋四人沒白死,是給長鋒營斥候長臉了。

    相反,年輕將種的這些話,絮絮叨叨,婆婆媽媽。

    陳青牛沉聲道:「回家!」

    臨近黃昏。

    鐵碑軍鎮最出名的這家酒肆,入夏後,除了賣酒之外,也開始售賣苦茶和酸梅湯,這兩樣都是扈娘子的拿手好戲,比那些酒水反而要更顯得招牌一些,於是這座酒肆在夏天就成了避暑降火的好去處,裴老頭這些個將軍衙署的中下層官吏,喝不起青樓的花酒,或是去不起那幾棟大酒樓,就喜歡吆喝着在這邊碰頭扎堆,人手一碗祛暑涼茶,要幾碟花生米,幾斤醬牛肉,斜眼打量着那位滿身春意的老闆娘,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陳青牛獨自來到這座酒肆,巧的是陳青牛剛坐下,就下起了濛濛細雨,黃昏細雨相和,無形中為處處生硬的軍鎮,平添了幾分柔和。陳青牛在回到長鋒營駐地後,哪怕換了一身衣衫,可難免帶着淡淡血腥氣,好在這場及時雨,衝散了身上那些本就不易察覺的氣味。陳青牛在挑選了張位於角落的桌子,沽酒美婦便抓緊忙完手頭的生意,姍姍而至,陳青牛抬頭微笑道:「兩壺一斤裝的杏花酒,一壺直接打開,一碟鹽水花生,兩斤醬肉。差不多剛好一錢銀子,多出的幾十文錢,就無所謂了。」

    婦人嬌笑道:「好嘞,將軍稍等」

    她那腰肢一擰。

    許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酒客都看痴了。

    只是婦人有些疑惑,為何這位年輕將軍瞧着不太舒心?

    陳青牛在等待的間隙,聽到四周的低聲議論,在一樁有關扈娘子的風波,前不久有一夥衣着鮮亮的外鄉豪強,慕名來此買酒,嘴上不乾不淨,滿是葷腥,也就罷了,最後有個酒鬼竟敢借着酒勁,想要去摟扈娘子的蠻腰,男人的頭,女人的腰,哪裏是可以隨便摸的,西涼女子彪悍不輸男兒,何況是常年需要拋頭露面的扈娘子,她先是躲過了,算是做買賣求個和氣生財,退讓幾分,不曾想那酒鬼站起身,當場就來了個餓虎撲羊,這下子徹底惹惱了扈娘子,隨手抄起附近酒桌上一隻酒瓶,對那薰心的登徒子當頭砸下,瞬間砸了個稀爛,力道絕對不。

    之後就是一場烏煙瘴氣的混戰,本地酒客人多勢眾,自然護着扈娘子,只可惜捉對廝殺的戰力,遠不如那伙外鄉練家子,雙方大抵上是均勢,總之你來我往,十分熱鬧,鬧劇直到有人喊出「死人了」為止,原來不知何時有個年輕士子闖入戰場,估計還沒捲起袖子就給人一拳撂倒在地了,然後一陣亂踩,於是就嘔血了,胸前衣襟一大灘鮮血,跟一座水塘似的,觸目驚心。

    最後這起動靜不的衝突,引來了城內四十精騎和近百步卒銳士的嚴密圍困,將軍衙署的三把手親自出面,只是誰都沒想到最後是大事化事化了,把那幾個來自隔壁軍鎮的漢子,罰了三百兩銀子,就都給放了。按道理在鐵碑這邊,又是自家地盤,怎麼都不該這麼雷聲大雨加上軍鎮上下都堅信主將吳震跟扈娘子有一腿,難不成吳大腦袋真孬種到了連自己娘們都顧不上的可憐地步?

    反正這段時日將軍衙署的官吏,就沒有一人敢來酒肆打秋風,生怕自己不心就在吳大腦袋的傷口上撒鹽,到時候以吳震出了名的家子氣,能給那個不長眼的傢伙穿鞋,至少兩三年。

    陳青牛安靜喝着酒,還了一碟花生米作下酒菜。


    他不像許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喝酒並不喜歡呼朋喚友,拉關係套近乎,找位置也只找少人的桌子,也從不大手大腳,刻意那最貴的酒水。

    扈娘子抬頭看了眼天色,灰濛濛的雨幕,讓生意清減了幾分,不過她也從不缺生意,也算得了忙裏偷閒的機會。

    她猶豫了一下,坐在這個年輕人身邊,笑問道:「將軍這是剛回城?」

    陳青牛笑着了頭。

    她笑眯起眼,「請我喝一杯?」

    陳青牛愣了愣,無奈道:「可沒有你這樣做生意的。」

    扈娘子笑了笑,「那就算我請你好了。」

    她很快去拎來一壺酒和一隻大白碗,重新坐下,給自己倒了大半碗酒,喝了一口,「城外有個姓趙的軍爺,最近經常在這裏買些酒捎回去,一開始我還奇怪呢,怎麼突然多出這麼個闊綽的陌生客人,後來問了兩次,才知道原來是將軍你在照拂我的生意,所以今兒你儘管喝,哪怕收你一顆銅錢,都算我是奸商,做人不厚道。」

    陳青牛又不傻,當然不拒絕,玩笑道:「天底下最好喝的酒,就是別人白送的。」

    扈娘子試探性問道:「以將軍的家世,還缺酒喝?」

    陳青牛笑而不答。

    一頓酒,喝得斷斷續續,畢竟婦人還有生意要忙,陳青牛也就陪着放緩了喝酒速度,一直喝到了暮色將至。

    最後婦人大概是實在過意不去,比以往更早些關門打烊,兩人坐在臨近街道的桌旁,扈娘子聲問道:「將軍,邊關該不會是要打大仗了吧?」

    陳青牛搖搖頭,「這種天下大事,我不知道啊。」

    婦人一笑置之,她沒有仗着姿色,在這個問題上,打破砂鍋問到底。

    倒像是沒話找話,僅此而已。

    陳青牛最後離去的時候,仍是結賬付錢了,婦人有些生氣,氣得揚言以後再也不賣酒給他,他仍是堅持,最後笑着:「要不要打仗,我是真不知道。可婦道人家,賺辛苦錢,到底有多難,我是真知道。」

    沽酒美婦好像有些茫然,看着那個遠去的落寞身影。

    到了回頭巷的院子,看到了謝石磯後,陳青牛搖頭苦笑道:「暫時沒有收穫,不過這也正常,如果這麼容易到手,天底下誰不選擇兵家修行。」

    謝石磯頭。

    陳青牛道:「跟築一聲,做頓晚飯,隨便對付一下就行。」

    謝石磯出門「傳旨」去了。

    隔壁住着的那位夫子,喜歡誦讀儒家經典,大多時候嗓音不大,只有讀至快目處、快意處,就會不由自主地大聲讀出。

    姐妹倆已經算家境貧寒,他寄人籬下於姐妹門戶之下,境況可想而知,所以翻來覆去,也就那三本書。

    少年好為人師,喜歡講大道理,姐姐築往往都聽得進去,聽得津津有味,反倒是妹妹霧喜歡當耳邊風,表現得不屑一顧。

    老話是有春夏養陽這個法的,所以又有了暑黃鱔賽人參的法,大為滋補,且性溫,無虛不受補之憂。

    築燉了一大罐子龍鳳湯,其實就是野黃鱔與老母雞,名義上是給陳將軍的晚餐,不過偷偷截留了一盅黃鱔,份量極少,只夠分兩碗,便給了正是長身體時候的妹妹和少年,只她自己早就喝過了。

    少年少女,青梅竹馬,不過如此。

    陳青牛喊築一起吃飯,少女沒答應。陳青牛在主屋和謝石磯慢慢吃着,彩繪木偶趴在陶罐邊沿上,結果被陳青牛用筷子彈飛,直接摔入院子。

    謝石磯停下筷子,望向屋外的院子。

    陳青牛隨意道:「別管了。」

    院內,按照陳青牛在肚子裏的定義,就是那位「與賀家老祖宗有一腿」的狐仙,一手拎棋墩,一手托棋盒,從北邊大宅飄然而至。

    等到陳青牛喝完煲湯,起身來到屋門口,看到狐仙慵懶斜靠在石桌上,一手托腮幫,一手從棋盒中拈起一枚漆黑棋子,舉棋不定。

    它身後有兩位俏麗狐魅的丫鬟幫忙揉肩捶背,她們裙下露出一截毛茸茸的灰白狐尾,顯然是狐孫輩分的年幼狐精。

    與狐仙對弈手談的棋手,正是那具木傀儡,盤腿而坐,坐在一顆當作木墩子的雪白棋子上,它意態從容,仿佛勝券在握。

    它每次落子棋盤,都得雙手從棋盒扛起一枚棋子,做的是一件體力活。

    不但如此,它還一語雙關地譏諷道:「你這叫不叫狐疑不決?」

    狐仙更多心思還是放在棋局上,並未抬頭,漫不經心地反擊道:「比你鬼迷心竅好些。」

    陳青牛沒有去湊熱鬧,就坐在門檻上,望向那隻狐仙,詢問道:「這鐵碑軍鎮有哪些地方,有不乾淨的東西?」

    至於這一精魅一鬼魅是如何成為弈友的,陳青牛不感興趣。

    不曾想拋出這個問題後,狐仙和木偶同仇敵愾地冷哼一聲,都不願意理睬這位口無遮攔的陳仙師。

    陳青牛苦笑道:「抱歉抱歉,我是想問有沒有作祟害人的精怪鬼物。」

    狐仙身體微微前傾,落子在棋枰上,落子之聲,極為清脆悅耳,想必無論棋盤還是棋子,都屬於不俗之物,它得意洋洋地斜瞥一眼木偶,果然看到後者一臉凝重,狐仙這才轉頭道:「仙師這是要當正道宗師,一心斬妖除魔,為民除害?」

    陳青牛眨了眨眼睛,沒好氣道:「我要是有這等覺悟,豈會一開始就打算跟你們相安無事?我不過是囊中羞澀,靠那俸祿軍餉實在不事,想着馬無夜草不肥,就撈一撈偏財。不過我覺得以鐵碑軍鎮的歷史和形勢,不太有污穢邪物在此長久逗留、並且經常禍害凡夫俗子吧?」

    狐仙猶豫不決的同時,神色流露出幾分憤懣。

    陳青牛閉上眼睛,笑道:「怎麼,連這座鳥不拉屎的邊關軍鎮,也有玄機?」

    狐仙氣咻咻道:「還不是回頭巷入口處,那座寺廟裏的臭道士!這傢伙分明是個不學無術的騙子,卻偏偏喜歡裝神弄鬼,假扮那種精通法術的道教神仙,更喜歡危言聳聽,逮着誰都家裏潛伏有包藏禍心的鬼魅,若是不及早剷除,就會削減祖蔭福澤,殃及子孫等等,皆是諸如此類的措辭,一開始靠着他那三寸不爛之舌,以及胡謅幾句含糊不清的道家箴言,好些富裕門戶都給道人騙了大把銀錢去」

    陳青牛睜開眼睛,笑道:「就沒有去你們賀家?」

    它嗤笑道:「賀府是軍鎮首屈一指的大戶,和寺廟離着又近,那臭道士自然不會放過這筆油水,我嫌他當更夫每夜呱噪,就讓一位孩兒狠狠收拾了他一頓,在那之後,他的名聲就臭大街了,軍鎮除去一些住在另外那頭的窮人,這邊的有錢人,已經沒誰肯相信他是道教真人了,若非他最後拿出了朝廷崇玄署頒發的正統譜牒,早就給打出軍鎮。」

    陳青牛訝異道:「是貨真價實的道士?」

    它無奈道:「那份譜牒應該不假。」

    陳青牛了頭,又閉上眼睛,像是在閉目凝神。

    狐仙緩緩道:「軍鎮裏不是沒有異類,不過大多是些即便有害人之心、也無害人之力的傢伙,比如城南那棵老柳樹,樹齡不過四百年,只因為曾被兩次雷擊在樹心同一處,便因禍得福,獲得了得道機緣,逐漸性靈開竅,加上鐵碑軍鎮當年被破城後,生靈塗炭,這棵柳樹上吊死了數十人,難免沾染了濃重戾氣,只是柳精秉性不壞,故而只是在很多晚上,就化作頑劣夢魘,對那些陽氣不足的老百姓鬼壓床。」

    狐仙娓娓道來,「其餘還有一些類似搬財鬼、託夢童子、香火人的東西,更害不得人,天性溫和、畏懼陽氣,尤其是因為父輩祖蔭而誕生、享受供奉香火而活的香火人,棲息於門楣之上,更是人間大門戶的福運根本之一。」

    陳青牛一頭霧水,好奇問道:「我只聽過搬財鬼,託夢童子和香火人是什麼?尤其是那香火人,這棟宅子就有?」

    狐仙望向這位橫劍在膝的年輕人,玩味笑道:「仙師既然高高在上,何必知曉那些泥濘里打滾的底層事物。」

    那夜七十二張儒家字符出世,它應該將陳青牛當作了出生於、而不僅僅是出身於洞天福地的仙家嫡傳。

    陳青牛既沒有反駁,也沒有追問香火人的秘密。

    狐仙冷不丁問道:「你這種修行之人,也會為那銀錢而頭疼?」

    陳青牛開誠佈公地解釋道:「我既然選擇了兵家修行,選擇奮發於行伍之末,所作所為就要符合當下的身份,身意相和,知行合一。既需要無數藥材幫助打熬體魄,更需要攢錢購置或是打造一柄本命兵器,至於器物材質優劣、鋒利與否,並不重要,只是需要那份蘊含其中的心意精魄,那是兵家修行的胚芽之一」

    洋洋灑灑近千字,陳青牛之言語,其實泄露了許多兵家修行的內幕機密,只不過一個狐仙,一個鬼魅,聽去就聽去了,哪怕一字不差地轉述給別人,也無大用,雖也是授人以漁,可就像一張網眼大如簸箕的漁網,如何能夠捕魚?

    其實,陳青牛也不覺得這頭狐魅,對自己有害人之心。

    這是一種沒有理由的直覺。

    總有些人,初看就不喜歡,有些人,則心生親近,甚至一見鍾情。

    狐先成精後成仙,然後一尾、兩尾、三尾漸次增加,最終成長為九尾天狐,除去情字三地關,還有三座天門關,分別有水火雷三次天劫,從天門中流瀉而下,任你是修煉出八根尾巴的狐仙,也無所遁形,十之都會身死道消,化作灰燼。在此期間,擁有三尾的狐仙,就能夠天然媚人,可以「動人心魄」,除非三教之中的真人、羅漢、君子,很容易被其引誘蠱惑。

    陳青牛有些好奇,下棋雙方,雖然看似拌嘴不斷,更像是一對損友的嬉笑打鬧,但是看久了,就讓陳青牛覺得很鄭重其事,

    那股殺機四伏,流溢出那張棋盤。

    突然。

    一陣叩門聲沉悶響起,謝石磯去開門。

    狐仙隱去身形,兩頭尚未能夠隱蔽身形的年幼狐精,則去灶房躲避。

    彩繪木偶不知何時用棋子壘起了一堵「高牆」,它透過縫隙,偷偷望向門口方向。

    陳青牛也站起身,走下台階來到院中。

    來者不善。

    這也是陳青牛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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