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大的世界,河流密佈。而這七成的水域當中、屬於這九子螭吻的……
只有這麼一條渭水——且是名義上。
因為出了慶國之後的流域,便又不是他能夠掌控的了。
大鬼不知道為何如此,但這並不重要。李雲心已然知曉……九公子為何是這樣的九公子了。
他身上所表現出來的猜忌、孤獨、喜怒無常、又強烈地渴望認同感……
這簡直就是一個教科書式的、因為童年、家庭、小時候所遭遇的困境而導致了嚴重的慢性心理創的患者模板啊。
因而李雲心說了這話之後,九公子的滿腔怒火,一下子消失不見。
李雲心在心裏鬆了第二口氣。
妖魔……雖說沒什麼人性,但畢竟還是有神智、有邏輯的生物。哪怕它們的那一套邏輯與人類不同、自成體系,但既然也算是「邏輯」……
也就還在他的手心裏。
這被貶謫的龍子,聽了李雲心的話,便站在滔滔渭水邊,似乎努力想要令自己看起來更加兇惡一些。卻終是被心中突然填滿的東西搞得亂了方寸,過兩三息才終於狠聲道:「便是如此,你為何做此事?」
李雲心此刻看起來已不再慌亂,而是站直了身體、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九公子,你可曾聽過這樣一個故事?」
「——天方國國君有一位門客,名為片離。這位門客曾經先後為三個國家效力——那些國家卻都被滅國。於是片離到來了天方國。後來,天方國也被滅國。那門客如往常一樣跑掉了。」
「又過了幾年,滅掉天方國、殺掉國君的葉檀國國君在過一座橋的時候,遭遇了刺殺。但他安然無恙,刺客被捉住了。葉檀國的國君問他,為什麼刺殺自己。這刺客說,他便是從前天方國國君的門客,片離。」
「在這幾年的時間裏,他用刀子劃了自己的臉,毀容。又吞了燒熱的炭,毀掉自己的聲音。然後等了那樣久,終於等到這個機會。」
李雲心略頓了頓,擦擦自己臉上的汗,給他思索的時間。
這龍子此時臉上的神色,已經變得相當複雜——這是李雲心第一次看到,他的臉上露出如此近似正常人類的情感。他皺眉,問:「為什麼這次不逃?」
「這片離說,從前他侍奉那幾位國君的時候,國君都視他為僕從。而他跟隨天方國國君的時候,國君卻視他為國士。因此——」李雲心挺直了身體,臉上的神情肅然而凝重,在奔流不息的渭水濤聲中說道,「君,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在那廟裏,你救過我一次。在那清河縣,你又救了我一次。與你而言雖是舉手之勞,但於我而言,便是再造之恩。」
「先前我不曉得其中關竅,以香火願力衝擊封禁,已犯了修行大忌,再無寸進的可能。既是如此……我便還君一命吧!」
「那女人知道我同公子你是朋友,便挾了我,要我助她來殺你——我豈是忘恩負義之人?!我便對那女人說,你是渭水龍王,享香火願力。一旦將那些拜你的廟都除了,你失了眾多信徒的信仰,必然實力大損。到那時候,我們便可殺你。」
「那女人不信我……呵呵,我自然有法子取信她。」李雲心悽然一笑,「以畫像替換神像,總是要附着些靈氣,那些廟祝、觀主才覺得確是真神神位,才好心甘情願地換了。我便對她說……她不信我,我就來做那被朝拜的吧!我一個人身,受了香火願力,便要功散身死……」
「我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她自然……便信了。」李雲心搖頭,「她又問我為何這樣做。我說我同你在一起的時候……所造殺孽甚重。若是你的死同我有關……我也,沒什麼顏面苟活於世了!」
李雲心說完這話,便開始深呼吸。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起來……竟像是心緒激盪不已、久久難以平靜!
這九公子呆呆地站在他面前聽了他的話。聽完了,又愣了幾秒鐘,忽然暴怒起來。
他一揮手,便將李雲心擊出幾丈遠,一張面孔瞬間變得猙獰不堪,憤怒地叫喊起來:「蠢才!蠢才!蠢才!枉本公子覺得你有趣!」
「本公子——乃渭水龍王!渭水龍王!!豈輪得到你如此行事?!蠢才!當真蠢才!!」
他像一個孩子一樣,在原地暴跳如雷,但卻再沒對李雲心動手。
待他這樣足足嘶吼了一刻鐘,才忽地跌坐於地,斜着眼看已從草地上坐起來的李雲心。
陰陰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突然長嘆一口氣:「你這人……人,怎地不早同我說?!」
那含憤一擊的力量極大。但李雲心好歹穿了他送自己的那軟甲,因此只是喉頭微甜。又看他在那裏暴跳如雷的樣子,知道這是……在表達自己的情感。
他不知道龍族的壽元多久,也不知道這些妖魔活到多久,才算成人。
但只看這九公子,他知道……
這還是個孩子。
至少在心理上,還是一個孩子。不清楚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感,也不清楚如何克制自己的情感。他因為得到了第一份「真正」的友誼而欣喜,但這欣喜很快又因為隨之而來的壞消息變成了沮喪。
李雲心甚至沒有費什麼力氣……
便已經徹底掌控了他的情緒。
看到他這樣子,即便是李雲心,也忽然在心裏覺得有那麼一點的……不忍。這龍子,至少在此刻,是真的將他當作了……朋友?
因為這不忍,他甚至開始想——或者可以換一個其他的什麼辦法……
但,當九公子說出下一句話之後,這一點點的柔軟情感以及幻想……就徹底在李雲心心裏消失了。
「……怎地不同我早說?」九公子的聲音已經慢慢平復下來,「我之前找到你放了那鬼的人家附近——你將那鬼放走了,是不是?哼。本公子一直在找它!還是被本公子找到了!那鬼說你從那人家借了銅鏡,哼。」
「本公子那時候氣你……見那人家的小娘子細皮嫩肉,隨手便抓來吃了……如今知道竟是這麼一回事,哼。」九公子皺眉,「早知道便不吃了。其實味道也不甚好。不過……終究只是個人罷了。」
他似乎有一點慚愧。但這一點慚愧很快就像烈陽之下的露水一般消失不見:「唉。既已如此了,你總要死的,嗯?本公子也沒什麼辦法了……倒可惜你這人,唉。那你說說吧,都同那女人說了什麼?」
李雲心的臉色一點都沒有變。甚至連眼皮的微顫都沒有。
他平靜地看着九公子:「你說的那個女人,是尹家的女人?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叫做尹雪柔的?」
「或許是?」九公子皺起眉頭,似乎因為李雲心的犧牲,所以才給了他更多但也有限的耐心,「誰耐煩記她名字?血食罷了。你若喜歡,以後你死了,我便多給你祭幾個!」
「哦。」李雲心微微笑了笑。他低頭、沉默一會,又說話。
但他的聲音已經變得清晰而有條理。
「那麼,其實是這樣子。我同那女人說,到時候我假裝與你還是朋友,站在你這邊。等你們兩個爭鬥起來,我便趁你不備,放一道符籙,暫時封了你的修為。到那時候……你就只能任由宰割了。」
「但真到那時候……」李雲心吐字清晰,眼神清冽,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龍子,「這符籙我對她用。」
九公子微微皺眉想了一會兒,又看了李雲心幾眼,眼珠滴溜溜地轉了轉。
隨後微微側頭:「就這樣簡單?」
「不論哪種計謀,都是越簡單越有效越好。」李雲心看着他,回答他,「一個計謀環節太多、變數太多,就很容易出問題,滿盤皆輸。所以——的確就是這樣簡單。我來定勝負。」
九公子又想了想,忽然面露難色:「那女人……唔。你說是一個道士?」
「一個化境的道士。說是……專程除龍子。」
「哼……若是本公子那天正巧有事,嗯——」
「無處去了,朋友。」李雲心打斷他的話,第一次以強硬又嚴肅的語氣對他說,「你無處躲了,朋友。這渭水……難道不是你的嗎?還能有哪裏?」
九公子陡然瞪圓了眼睛:「你敢這樣對我說話?!」
但李雲心只嘆了口氣:「我是要死的人了。」
這話讓龍子重新平靜下來。他惱火地皺眉、又踱了幾步,暴怒:「吾乃渭水龍王!!」
話音一落,便又從平地生起了一陣雲霧,卷着他直入那大河中去了。
李雲心轉過身,盯着他入水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才仰起頭、向着太陽、閉上眼睛,從鼻腔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妖魔啊……
「隨手便抓來吃了」。
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被簡簡單單地說出來。
李雲心便知道……再有任何柔軟的心思,都是在自尋死路。
或許有一天這句話,便應在自己的身上了。
和一隻橙子做朋友,並不會因此而不吃橘子。
吃橘子的時候……用得着考慮橙子的感受嗎?
他又嘆一口氣,為自己貼了另一道符,往城裏走。
此間事了了。九公子想躲,但眼下知道自己躲不了——失了渭水,他又算是什麼了呢?他只能應戰。
劉凌……大概會很好奇自己出城來做了什麼。她劉凌是化境,李雲心雖然雪山氣海被封,但也是化境。既然如此……她便不會愚蠢地試圖用什麼法子來監視他。
所以……
既然這邊已經「還了君一命。」
就再回去,「引君入個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