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名字說出來,人們都未解其意。
「變態」兩個字他們或許不是很清楚,但「吃飯」這兩個詞卻是知道的。
只不過……怎能用在這裏?
好比《秋山行獵圖》不叫《秋山打獵圖》,《君王行樂圖》不叫《君王玩耍圖》……
「吃飯」這個詞用在這裏,真真是粗鄙的。
即便是那些野道士,也有人皺了眉。這小道童……之前那樣自信滿滿,即便作不出珍卷、逃不過那懲罰,也不要這樣折了混元子老道的臉面呀!
玄澄子到了此刻,反倒是更加從容大度起來。
「哦?那麼就讓我們看看你的——」他邊說邊轉頭看了看席上的人,笑,「《變態吃飯圖》?」
眾人便一同大笑了起來。
老道從案幾前讓開,低聲道:「心哥兒……」
李雲心笑笑:「怕什麼。」
然後他在人們戲謔的目光里,跪坐到案幾前,將那宣紙鋪開了。
鋪開紙,又從筆架上選了支小狼毫。再看看桌上的顏料,略一皺眉:「咦,胭脂色和藤黃色呢?」
玄澄子便笑道:「不如作幅水墨,還省些力氣。」
李雲心一攤手,真誠地說:「講真,我要畫的,不上色,你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呀。」
聽他這麼說……
就更有人愁、有人喜了。
高明的畫師,即便用水墨——便如剛才的玄澄子一樣——也能畫得栩栩如生,斷不會「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聽他如此說……就更像那些初學畫的孩童了。
倒只有劉老道反而略略放了心。因為他意識到,心哥兒……
又在玩耍了。
他見過心哥兒畫的那大成至尊至聖玄妙靈寶皇太子嘉文——那樣的畫功,絕對不在玄澄子之下。
唉。心哥兒哪裏都好。只是……愛逗着人玩。逗着逗着……便逗死了啊。
在這笑聲里有小廝送上了兩樣顏色。
李雲心便用那支小狼毫蘸了濃墨,在紙上勾了一個橢圓形的盤子出來。
勾了盤子,又在盤子裏,勾了一片,似乎是肉的東西。
接着,在那片肉的旁邊,添上一顆花菜、兩根豆角、幾枚類似果子的東西。
看到這時候,已經沒人說話、也沒人笑了。
是被他震驚了——他畫的這東西……
在這樣的場合……
當是小童學畫麼?!
當着凌空仙子的面,他怎麼敢這麼幹?!
人們在震驚,以至於沒有人發現,首席上的凌空子,不易覺察地挺直了腰杆。她微微睜大眼睛,看着李雲心畫出來的東西、又看看他、再看看那東西、再看看他……
竟是已經罕見的失態了!
便是在這樣的目光里,李雲心又在盤的左邊,添了一柄刀。
右邊,添了一柄叉。
而這個時候,他的臉色也漸漸地肅然起來。不再輕鬆、俏皮、玩世不恭,而變得……有些陰沉。
這些勾勒完,他就停了筆。將小狼毫擱在筆擱上,又拿起一支中白雲。
用胭脂和藤黃調了肉色,將盤子裏那一片上了色。
真是……一片肉。
然後又依次上了別的色。
綠花菜、豆角,幾枚紅紅的果子。
然後是用鮮艷的曙紅色,暈出了湯汁。
最終擱筆,微微閉了一會兒眼,才又睜開,笑:「好。變態……吃飯圖。」
略微的沉默之後,那玄澄子怒極反笑,輕聲道:「便是這幅,你要獻給……凌空仙子?」
「是啊。」
「凌空仙子要渡殺劫、求殺意。你便作了這幅……說殺意?」
「是喔。」
「呵呵。你是好大的膽。」玄澄子瞪着他,伸手就要將這一幅扯碎,「我未從,這畫裏,體會到一絲一毫的,殺意!」
「你們誰能?!」
到時候這位大畫師是動了真怒。他只當從前李雲心極度頑劣,卻不想到此時再看,除了頑劣,還有愚蠢。到這時候竟然用這法子來撒潑打滾,當真是……一心求死了!
倒是沒人說話。
的確沒人能。
最高的意境修為也不能從這畫裏,體驗到一絲一毫的殺意。
至於這「畫」……說是畫,倒真不如,說是塗鴉了!
便在這片靜默里,看到凌空子走過來了。
如果人們的眼睛沒有看錯……
眼下看到的是、凌空仙子探向案几上、試圖拿起那幅畫的指尖,是有一點點輕微顫抖的。她拿起這畫,捧在手中,細細地看了好一會兒,才像李雲心一樣閉上眼……又睜開。
玄澄子便知道,仙子這也是怒到極處了。他更怕仙子怒極,忘記了方才的話,就冷笑一聲道:「仙子在上。仙子明鑑——這畫,可是珍卷?」
凌空子沉默了一會兒,才用奇怪的目光看看他,又看看李雲心。
「不是珍卷啊……」
一抹笑又浮現在玄澄子的唇邊。他正要說話,卻又聽到令他懷疑自己正在夢中的一句話——
「是……寶卷。」
聽了這句話,還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想清楚,究竟是什麼意思的時候,凌空子已經將那那幅《變態吃飯圖》微微一抖。
嗡的一聲響。凌空子即便在大作的風雨中都沒有一絲一毫波起伏的衣服,竟像是被暴烈的狂風兜頭一吹一般,嘩啦啦地緊貼到了身上!
幾乎是……
實質般的!
狂暴殺意!
瞬間橫掃了整個廳堂!!
便是這一抖,除了李雲心和凌空子的其他人,都已被那殺意驚得跌坐到了地上,只覺得世間一切可怖、陰暗、仇恨、殘暴的情緒……都在剛才那一下子,如同浪潮一樣衝擊了腦海,險些就失了神智、昏迷當場!
直到這時候,凌空子才仿佛喃喃自語似地說道——
「你們的境界……當然體會不到這裏的殺意。」
「真體會到了,便也要橫屍當場了。」
「我的殺劫……」
「已渡了。」
然後,她才將這畫珍而重之地、重新擱在案几上,跪坐在李雲心的對面。
她看着這少年清澈明亮的雙眼,輕聲問:「你必然是也渡了殺劫,才作出這樣的寶卷。你的殺劫,是怎樣渡的?」
李雲心淡淡一笑:「個人私隱,無可奉告。」
「我知道,以畫載道。可為什麼你明明畫的是食物,卻生了殺意出來?」
「也是私隱啊。」
凌空子沉默了一會兒。
才又問。
「那個人……是不是還在這世間?」
李雲心側臉想了想:「什麼人?」
凌空子的聲音傳到他耳邊,他知道只有自己聽得到——
「畫聖。」
他嘆口氣,誠懇地說:「我不清楚。」
凌空子微微皺眉:「可明明……這世間……不會有第二個人,有像他一樣的畫法了。」
李雲心又想了想,微笑起來:「先不說這些。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我更有趣了?」
凌空子微微一愣,然後答:「嗯。」
「那你幫我個忙。我還會告訴你更多好玩的事情。」李雲心站起身,看向眼睛亂轉的裴決子,「這屋子裏,有個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