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了這句話,臉上的笑意又陡然收斂,猛地背了手,惡狠狠地盯着他們:「你們是慶國的武備軍,嗯?」
丁敏愣了半晌,才覺得發麻酸脹的嘴唇總算有了些知覺。然而喉嚨里還是滾燙,每一次呼吸都火辣辣地疼。他張了張嘴,用嘶啞的聲音道:「我們……正是。」
「那就好。冤有頭債有主,厲海海這個混賬王八蛋的債,你們來還就好了!」李雲心生氣地踱了兩步,看到地上的老狐屍體。便忿忿地一腳踹開:「小混賬,把道爺哄了過來、差點丟了道爺我的性命!你們這些人——既然性命是本道爺救的,以後人也是本道爺的了。從今兒開始,直到我看見那雲山——你們都得寸步不離地護着我!」
厲海海——是一個人名。這名字屬於慶國當朝厲大將軍的小兒子。也就是先前丁敏同許謀說的,那個執意帶了數百騎兵走曲折山道、結果全軍盡沒的傢伙。
而今這白衣年輕人毫不客氣的直呼厲海海的名字還稱其為「混賬王八蛋」——他的身份似乎也就明了了。
丁敏艱難地轉頭與許謀對視一眼,然後再看李雲心:「閣下……閣下是……從虎衛軍中逃出來的?」
李雲心雙眉一豎:「什麼虎衛軍?用不着試探道爺我——我告訴你,和厲海海那個混賬王八蛋一起走紅石峽的是折衝軍,軍主姓薛,還有個什麼指揮使。那一群蠢貨,哼。跟道爺我說護着他往雲山去,路上可以遊山玩水起居有人服侍,結果偏要往峽谷里走——全被一群妖魔鬼怪給吃了!」
這消息之前只有六名軍官知道,士卒卻不清楚。到這時候李雲心一口氣說出來,那些躺在地上的軍士都愣住了——
數千人的大軍,被妖魔鬼怪給吃了?!
但到這時候,也並不覺得是無稽之談了——眼下他們這一隊人馬,不也是被狐妖被放翻在地上了麼!
丁敏眨了好一會的眼,這才努力撐起了身子:「道……道長,薛軍主和劉副指揮使他們當真……」
「死了死了,全死了。跑出來的也沒什麼活路。哼。」李雲心又踱兩步,看看這些人,嫌惡地一皺眉,「不中用的東西。」
說了這話一揮手,掌中多出一支法筆來。然後再用那筆在空中虛虛地畫了些什麼——天空裏立下起了蒙蒙的細雨。可也只看着像是雨,其實是牛毛一般的青光。這青光落下來很快沒入這群軍士的身體裏。只過了兩息的功夫,原本火辣辣地疼痛難忍的咽喉口鼻,竟然全不痛了,就連身上酸軟無力的感覺,也都沒了!
李雲心原本表現得像個混蛋,說話也討厭——說這些人不中用的時候,已有不少人對他怒目而視了。
可如今展示這樣的神通,這群軍士登時瞪圓了眼,像看神仙一樣看他。
作為世俗中人來說,能夠接觸到的所謂「神仙道法」,最高明的也莫過於此了吧。
他卻偏不在意這人的反應,只皺眉:「道爺我累了。給我整治個歇息的地方——明天早早上路!」
他現身不過一刻鐘,說話不超過十幾句,卻像是一軍之主一般毫不客氣地發起號施令來。但偏是這樣的做派……反而叫丁敏和五個火長心裏的疑慮又打消許多。他們可都見過那些達官貴人的混賬模樣,與眼前這位「道爺」如出一轍。
因而一刻鐘之後,李雲心就舒舒服服地半躺在火堆旁了。
他靠着的,乃是用運送的紅土袋子鋪墊起來的——上面又罩一層行軍禦寒的棉被子,勉強算是避風、舒適。而他微微閉着眼,裝模作樣地打坐調息,實際上在聽那些軍漢說話。
因為他也慢慢意識到了另一件事——自己,似乎是該入世了。
雲山的道士、劍士們修行到了一定的境界,便面臨兩個選擇。有條件的用門派中珍藏的畫捲去歷劫、感悟。沒條件的,則要往紅塵里走一遭。李雲心從前勉強算世俗人,可是被拘囿在小小的天地里,並算不得在塵世中歷練。然而他那時候天賦異稟,本也不需要渡什麼劫。
可到了這時候……他的太上忘情被破,許許多多的煩憂事就來了。
一個時辰之前他在山崖上面對白雲心落荒而逃——倘若是從前,哪裏會有這種事呢?
情、欲、劫的到來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徵兆。甚至許多人深陷劫中仍不自知,直到最後一刻。心思雜亂猶猶豫豫可能只是一時失態,也可能是你的劫數到了。李雲心沒有師長,並不很清楚如何歷劫、以及什麼是劫。可實際上即便是雲山玄門當中的那些有師長的修士——
到了真境這樣子的境界,又有誰能夠說、在心境感悟上,可以有十足地把握去指導他呢?
修行本就不是安全無虞的事情。
因此他如今稍微費了些心思跑到這群軍漢當中來,一是為了看看這紅土究竟是什麼東西,二是為了悄悄潛入玄門的駐地觀望環境,第三,也只是想,多和人相處罷了。
和這些普普通通、有悲有喜的卑微凡人相處——以他如今不同往日的狀態。
於是可以聽得到稍遠處的篝火堆旁,那丁敏與許謀的對話。
「這道士看着不像是善類啊……」許謀憂心忡忡地往李雲心那邊瞧了一眼,又飛快地收回眼神,「你見了他殺人沒有?」
他說這話,其他四個火長就附和。他們這種基層軍官,可沒什麼人是靠着背景、勢力爬上來的——當真有背景和勢力,誰來做這差事。他們都是實打實地從小兵做起,熬資歷、積戰功,慢慢地升了職。
因此他們很懂……一個人殺人時候的眼神。
可是這位道爺殺生時的眼神他們就看不懂了——半點兒波動都沒有,仿佛殺的是個稻草人。這一點,就叫他們心底嗖嗖地冒涼氣。
丁敏皺眉思索了一陣子,搖搖頭:「他殺的不是人。是妖。再者說……」
「你們見過道士麼?」他看着五位火長,「不是說那種走街串巷的野道士,是城裏駐所當中的道士。或者,見過大畫師麼?你們想一想,那些人是個什麼模樣。」
他頓了頓:「是不是和這個道士一個模樣——都是一臉,欠揍的模樣。」
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壓低了聲音,但引得五位火長在稍稍一愣之後,都輕笑起來。於是氣氛便略微緩和了些。丁敏就繼續說道:「我見過一次。那一次我同……唉,劉副指揮使上京華。遠遠瞥見一個玄門的道士。那神情做派就類似這一位。那些人……不能當人看的呀。」
「他既然救了咱們。又說出薛軍主、折衝軍的名字,還說出了厲大將軍那位小侯爺的名字,想來身份沒什麼差錯。這種人……平日裏和咱們也沒什麼交集,更沒把咱們放在眼裏。哼,是這種做派再正常不過了。唉。」丁敏又嘆口氣,「咱們對付那妖怪吃力,他一掌就扇死了。弟兄們既然知道了妖魔的事情,必然也會怕。接下來這幾天不曉得還會遇到什麼事。」
「依着我看,先忍耐他些日子,哄着他與我們同行。等出了山、見到了大軍,他自然就走了,咱們也能保全性命。他這樣的本領,倘若當真要害咱們,哪裏需要費這麼多的周章呢?」
丁敏這話說得入情入理,慢慢將五位火長心中的一絲疑慮也打消了。與他們相比,丁敏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陪同劉副指揮使去過京華。他既然這樣說,大概事情的確就是如此了。
這才各自散去,安撫兵丁了。而丁敏又想了一陣子,輕手輕腳地走到李雲心的「臥榻」旁,安靜地站了一會兒。這李雲心始終在閉着眼睛、看起來像是打盹,也不理睬他。如此過了一刻鐘的功夫,丁敏才要離去。
卻聽李雲心懶洋洋地開口:「有事,說。杵在這是要把道爺我看出花兒來?」
丁敏這才上前一步,從腰間取下水囊來,雙手托着、小心地遞到李雲心身邊:「仙師救了咱們弟兄的命。但眼下這模樣……也沒什麼可報答仙師的——料想咱們的東西也入不了仙師的法眼。小人這裏,倒是有一囊酒。自家婆娘釀的,用新酒囊裝的。小人一路上捨不得喝,塞子沒開過、嘴兒也沒沾過。仙師倘若口渴了、不嫌棄的話……」
說了這話,李雲心也不理他。又將他晾了半炷香的功夫,才半張開一隻眼,瞥了瞥他,打個哈欠
「算你有孝心。」他哼了一聲,坐起來。又微微皺眉看丁敏手中的酒囊——雖說是新的,但依着貴人們的標準來看,做工是很粗糙的。他這麼看了一會兒才用兩根手指捻過來,將塞子撥開了。
然後嗅一嗅。
接着,眉頭舒展開。
「你還有這等好東西。」他忽然高興起來。用手指頭一勾,囊中的酒液就化成一條線、入了他的喉。也不曉得他是在故意賣弄、還是當真嫌髒,但遠處的軍士們瞧見他這手段,都目瞪口呆、嘖嘖稱奇,好像真見了神跡一般。
這些普通人從未親眼見過超越他們所知的手段,今夜,算是頭一次確認了這世界上的確有另一些不為他們所了解的力量吧!
李雲心一口氣喝了半囊的酒,心情似乎好些了。卻又哼一聲:「你比厲海海那混賬王八蛋,可孝順一萬倍。呸!你叫什麼來着?」
「在下丁敏。折衝軍火字營二旅三隊隊正。仙師……如何稱呼呢?」
李雲心眼珠一轉:「道爺我道號混元子。道爺再問你——你們這是要往哪裏去,去了多少人?」
他做出一派渾然不理會世事的高人模樣——到此刻「落難」了,才終於想起關心這些「細枝末節」。丁敏不疑有他,很快將事情說了個七七八八。
因為本也不是什麼需要保密的軍事行動——往通天澤運紅土,天下皆知,差別只在於送到哪裏、各軍在何處集結罷了。
而李雲心也是這麼一問才意識到……乖乖,可不得了。
他先前想,人類的皇朝並不派遣大軍來押運,可能是人類的帝王們不是很想出力。但聽了丁敏這麼一說才曉得,自己全然想岔了。
哪裏是不出力——依着他說的,這些日子,已經有許許多多如他們一樣的小隊從這漫捲群山當中過,一旬十天的功夫,已經有將近三萬的兵馬越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