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闖了進來。
職場女性最簡單大氣的裝扮,纖長的身材完全撐得起那股精明幹練的氣場,頭髮利索地盤在腦後,那樣秋水般眸子,長在別人臉上本該是瀲灩嫵媚的,偏在她修長的眉骨下泛着冷光。小巧的鼻尖,曲線優雅的鼻樑,微抿的唇角透出一絲與生俱來的傲慢和清高。
她的步子走得很疾又很穩,高跟鞋磕碰地面的聲音從老遠就能聽清。
推開門時,門外卻沒有一個保安把她攔住。
待她沉靜安然的目光已經掃過全場時,身後才有保安喘着粗氣追了上來,「小、小姐,您不能進去……」
現在說這話已經晚了。
因為會議室里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門口的女人。
除了坐在最尊貴的位置上的兩個男人,就連商伯暘都不禁皺了眉,片刻後驚訝全然化作冷冷的嘲弄;邵玉城就更不用說了,瞪着門口,翹着兩條前腿的椅子在他出神的剎那差點把他整個人折過去。
唯有傅言和江臨,算是全場反應最小的。一個低眉擺弄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眼角挑起一抹不甚明朗的笑。另一個眉目寡淡,稜角分明的俊容紋絲未動,黑眸幽深如井,眼底的情緒深沉難辨……
傅言和江臨本就是兩種人,一種是真的漠不關心,另一種卻是穩重自持,情緒藏得太深,讓人捉摸不透。
這場面,無端有些詭異。
而反應最大的,是人事部的孫經理。
因為她兩個小時前還在分公司給門口這個女人面試。
她記得……這個女人姓段,是那一批應徵者里優勢最大的。
不過,她來這裏幹什麼?
孫經理此刻還站在江臨身邊,沒來得及走回去坐下。這一會議室的人里,除了那四個面容俊朗、氣質各異的男人之外,屬她最是顯眼。
段子矜一眼就看到了她。
眼波微微一震。
&怎麼找到這兒的?」孫經理理所當然地以為段子矜是來找她的。
段子矜皺了下眉,>
&沒看到我們正在開會嗎?」孫經理打斷她,面色冷得能結出一層霜,「我告訴過你,面試結果還需要和我們總裁商量,你就算再着急也不能追到這裏!真是太不知分寸了!」
段子矜無動於衷地聽着她自己腦補出來的劇情,一時間竟無從解釋。
她還沒說話,會議桌較為尊貴的位置上坐着的男人便開口了:「孫穎,怎麼回事?」
是邵玉城。
雖然是在問孫經理話,他的眼睛卻直勾勾地盯着段子矜。
若無那幾分刻意的隱忍,他的表情一定與見了鬼沒兩樣。
所有人都看向孫穎,等着一個解釋,包括最上首正襟危坐的男人。他的神態沒有太大起伏變化,眸光亦是無波無瀾的,顯得深沉又平靜,可是平靜中,卻有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道。就像不怒自威的百獸之王,在小憩之際半睜着眼,輕輕睞着她……
被這樣的目光注視,孫穎心裏猶如壓了一塊重重的石頭,喘氣都困難。
她低聲回邵玉城的話:「邵總,這是今天上午來面試的人,姓段。」
江臨聞言,眼底未知的情緒更深了一些,仔細瞧上去,如玉的黑眸宛如未添水的墨,濃稠得幾乎化不開。
他斂眉,眸光低垂,手指翻開面前的一疊資料。
果然第一份就是段子矜的應聘資料。簡歷寫的簡單又大方,寥寥數語將她這些年來所有的過人之處都呈於紙上。最下方的簽名是清雋的柳體,帶了幾分傲慢和輕懶,仿佛能想見女人握着筆,漫不經心地簽下自己姓名的樣子……
江臨合上資料,腦海里的畫面也隨之消散。
聽了孫穎的話,傅言擺弄扳指的手忽而頓住,他抬起頭來,眉宇間攏着不解之色。
商伯暘卻懂了。
前天在g市鬧出的風波,恐怕還是沒能善了。
他冷冷一笑,居然被幾個籍籍無名的小角色害得這麼慘,她段悠就這點本事了?如今丟了飯碗,居然好意思跑到大哥的公司來找工作,她可真會就近利用資源!
&經理。」門口的女人忽然出聲了,嗓音不高不低,視線自全場掃視而過,沒在任何人身上停留,「我想你大概是誤會了,我不是為了工作的事而來。」
孫穎的臉色依然不好看,「不是為工作?那你是為什麼事而來?」
&來是為朋友的一件事。」她說完,沉默了須臾,繼續道,「現在麼……還有我自己的一件事。」
沒等孫經理答話,段子矜便從容走向江臨。
傅言、商伯暘和邵玉城三個人的心同時「咯噔」一下。
江臨本人卻不動聲色地回望着段子矜。像在看她,又像在想什麼事情出神,至於眼前這個女人進一步還是退一步,對他來講並不是什麼值得關注的事。
孫穎大驚:「你要干……」
什麼兩個字還沒說出來,被對面傅言別有深意地一眼堵了回去。
誰都知道江總性情淡漠,唯獨對工作是出了名的一絲不苟,尤其是近來一段時間,足可以稱得上是嚴苛二字。在江總手下的人都知道他最忌諱的三件事——員工遲到、犯了錯找藉口和開會被人打擾。
孫穎覺得這個女人簡直是不要命了。
可是傅總那一記眼神分明就是在警告她,少說話。
人類是群居生物,但也有極強的領地意識。當陌生人太過靠近時,心裏會牴觸,甚至採取一些自我防禦的行為。
然而所有人都眼睜睜看着這個不請自來的女人一步步走到了江總身邊,那個深沉冷漠的男人卻連眉毛都未皺過一下。
段子矜的表情比他還要淡然一些,江臨翻開這份文件夾的時候她清楚的看到封面寫着「應聘者履歷」五個大字。
於是便伸出手去,當着他的面,翻開文件夾,把第一頁屬於她的簡歷生生撕了下來。
周圍人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震驚來形容了。
江臨總算動了下眉梢,倨傲的下巴緊緊繃着,眼中的溫度愈發沉冷。
&就先解決自己的事吧。」段子矜轉過身,衝着孫穎道,「不好意思孫經理,我能力有限,無法勝任工程師一職,今天上午耽誤您的時間了。」
她走到江總身邊就是為了把簡歷撕掉然後瀟灑地說一句不想幹了?
孫穎無法想像自己到底是招了個多大的霉神進來,今天就算是死她手裏都有可能了。
越想越氣,孫穎對着門口的保安喝道:「是誰把她放進來的?」
保安也愣了。前台不是說人是傅總放上來的?
&經理,她說她是來找傅總的。」保安如實道。
傅言鳳眸一凜,滿屋子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他。
其中有那麼兩道來自會議桌盡頭的視線,壓迫感格外的強。
一向能言善辯的傅三公子一瞬間竟語塞了……
&確實是來找傅言的。」段子矜還站在江臨身側不遠的地方,不咸不淡地開腔,「為了我朋友米藍。她在傅總手底下工作,但我卻聽說您想要封殺她。今天來就是想替我朋友問您一句,她到底做錯什麼了,值得您這麼大動干戈?」
傅言眼裏蒙上淺淺的意外。
不愧是大哥調教出來的學生,段悠隨機應變的能力和這份臨危不亂的冷靜,比他想像中出色許多。
他便和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串了供,配合她演起了戲。
&小姐,你自己也說了,她在我手底下工作。我是她的上司,做出什麼決定,連她本人都沒權利過問,又有什麼必要和你交代?」
商伯暘和邵玉城徹底懵了,默默轉頭看向盡頭那個一言不發的男人。
男人烏黑如澤的眸色在會議室盡頭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深不可測。
他右手側的大屏幕上還放着播了一半的ppt,光線從這個角度打在他稜角分明的臉上,將他五官的線條切割得更加冷硬。
段子矜看也沒看江臨,好像真是為了邵玉城來的一樣,「傅總,當領導的,最重要的就是賞罰分明,不然難以服眾。如果您不給我們一個理由就單方面終止合約,光憑這一點,我們可以起訴您。」
起訴傅氏?聽起來像個天大的笑話,這個女人當對面坐着的商總是不喘氣兒的嗎?整個省里政法線上的人誰不是商總一句話就能調遣的?
不過詭異的是……商總竟然一聲不吭,連態都沒表一個。
段子矜繼續對傅言道:「您可能覺得我說這話對您而言連威脅都算不上,但是傅總,您在娛樂圈裏混,最該知道在這個網絡信息時代,人言可畏。說不定我們哪天想不開就把這事兒抖到網上給人消遣去了。」
她輕輕一笑,「您不妨好好想想,是現在給我個理由方便,還是事後花大價錢去平息謠言方便?」
尋常的語調,綿里藏針。
傅言都想在心裏給她叫聲好了,他面上作出幾分陰沉冷厲的表情道:「她傷了公司的金牌藝人姚貝兒,這個理由夠不夠?」
&有證據嗎?」
&大哥親眼所見。」傅言不着痕跡地將話題引到了江臨身上。
&那個女人綿軟又傲慢極了的嗓音淡淡響起,眸光終於眄向會議室盡頭的男人。
從一進來她就感到會議室里一股壓抑肅殺的氣場,原來他就是這股氣場的中心。
她毫不畏懼,淺笑着問:「江教授,是這樣嗎?」
江臨波瀾不興的眸子驟然翻起了巨浪,可又在眨眼間消失於無形,快得段子矜以為是她出現了錯覺。
江臨睇了傅言一眼,眼神頗有幾分耐人尋味。
半晌,他沉聲道:>
&以傅總要封殺米藍,也是江教授您的意思了?」
&
段子矜看着他,「江教授,江總,我能不能請您收回成命?」
江臨轉着手中鋼筆,低下頭沒再看她,淡淡笑道:「傅言給你搭了這麼長時間的戲,就是為了讓你問我這句話?」
傅言擱在膝蓋上的手握成了拳,脊背一僵。
被他拆穿,段子矜說不尷尬是假的,但她咬了咬牙,不避不閃道:「江總,我知道您對姚小姐情深意重,但事實上米藍根本沒有做過任何傷害姚小姐的事,您何必要對她趕盡殺絕?」
江臨臉色未改,依然平靜而漠然,「我親眼看見的,還會有假?事後我也問了貝兒,她確實是被人推下水的。」
段子矜嘴角彎着,笑容卻冰涼得沒有溫度,她一字一字道:「江總,您不能這麼偏聽偏信,剛愎自用。」
這話已是非常難聽了。
江臨的俊眉像淬了寒光的刀鋒,輕輕一挑便能割傷人,「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饒了她,誰去還貝兒的公道?」
段子矜平靜地盯着江臨寒意懾人的眉眼,褐瞳里浮動着極深的嘲弄,她緩緩脫下西裝外套,在所有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挽起了襯衣的袖子,一節藕臂裸露在空氣中,「我來還她。」
&總好好看看,這些夠不夠還她一次?」
只見那條白希的胳膊上殘留着許多難看的凍瘡,結了痂,卻沒有痊癒,以後會不會留疤,誰也不敢保證。
眾人的神情頓時變得有些嫌棄,潔癖症嚴重的傅言更是立馬側過頭去。
想不到這麼漂亮的一個女人,身體居然醜陋到令人作嘔的程度。
江臨的眸色愈發森寒,深邃的眉骨兩側,太陽穴狠狠一跳。
在沒眼力見的人也看出江總生氣了。
孫經理片刻不敢怠慢,對保安使了個眼色,「把這個胡鬧的女人給我拖出去!」
保安猶豫了不到一秒,衝上來抓住段子矜的肩膀,將她往外面拉,「不好意思,段小姐,請您馬上離開。」
盡頭英俊冷漠的男人仍以那籠罩着陰霾的鷹眸攫着她。
其中那摧枯拉朽的鋒利,仿佛要撕碎她一般。
江臨不說話,商伯暘、邵玉城和傅言就更是沒立場阻攔。
段子矜怒從心中起,使勁揮開了保安,「你放手!」
&小姐,您要是再不配合,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保安道。
&客氣?」段子矜一隻胳膊上搭着自己的外套,另一隻連袖子都還沒放下來的、傷痕累累的手臂一揚,指尖直指盡頭那個面色陰鷙難看的男人,「你想怎麼對我不客氣?我警告你,我是他的女人,只要他沒說讓我滾蛋,我看你們誰敢碰我一下!」
會議室里陷入很長很長時間的沉默。
長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之久。
不知是誰先開始,輕輕地笑了一聲。
就像會傳染一樣,笑聲漸漸擴大了範圍。
每個人都用同一種極為傷人的神色看着她笑。
那神色她再熟悉不過——是鄙夷,是嘲諷。
議論聲也隨着笑聲傳入耳中,一下下扎在段子矜的耳膜上。
雜七雜八的細碎,她聽不清,卻能想像到他們一定是在說她自不量力,痴人說夢。
且不說江臨還有個貌若天仙的國民女神,光是天底下對他抱有思慕之心的姑娘就多得數不過來。
她段子矜憑什麼?憑這一身噁心得讓人反胃的傷疤嗎?
多可笑呀。
別說是旁人,就連她自己都想跟着一起笑了。
嘲笑聲越來越大。
她四下環顧一圈,所有人都在笑,只有傅言、商伯暘和邵玉城複雜而嚴肅地望着她。
還有盡頭那個看不清臉的男人。
放了一半ppt的電腦因為太久無人操作而進入自動休眠狀態,他右側大屏幕也暗了下去。
此時此刻,他是完全被浸沒在昏暗的光線里。
驀然間,卻有極淡的嗓音從那個方向傳來——
&笑嗎?」
少部分反應敏銳的人微微一怔。
議論聲的隨着這句話消下去幾分,卻仍有許多人停不住地對低頭靜立在會議室中央、臉色慘白的女人指指點點。
那道極淡的嗓音陡然拔高了些,不遺餘力地壓向會議室里每一個人。
&好笑嗎?」
邵玉城的眼皮狠狠一跳,心道糟糕。
果然,陰影里那如蟄伏的雄獅一般的男人,緩緩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隨着視野的升高,逐漸呈現出一股居高臨下的氣魄來。
傅言以手掌按住眉心,順帶擋住了自己的視線。
商伯暘大氣不敢出地坐在椅子上,整個人僵硬得像一尊雕塑。
空氣靜謐了幾秒。
緊接着,巨大的響聲震顫着所有人的心。
江臨一腳把他身後那把價值不菲的椅子踹翻了。
椅背撞在旁邊的投影儀上,連帶着電腦一起砸向地面。
他從陰影里走出來,冷靜得可怕的俊容,話音依舊淡淡:「誰能給我講講,什麼事讓你們覺得這麼好笑?」
段子矜默不作聲地拉下襯衣袖口,遮住那些醜陋的傷疤。
傅言交給她的事還沒有辦成。
她幫不了米藍了。
若是如此,只能讓阿青先把米藍帶到美國去了。
以阿青在歐美娛樂圈裏的人脈,給她找個像樣的工作不是什麼難事。
只是,想起米藍對《傾城》這部電影的執念和付出的心血,她就覺得心裏酸酸的。
突然有點恨起姚貝兒了。
她怎麼能說是米藍把她推下水的?
該恨的人,難道不還有江臨嗎?
可有什麼辦法呢,在她和姚貝兒之間舍誰保誰,信誰疑誰,他早就做出選擇了,何必還站在這裏給人看笑話。
段子矜轉身離開,臨走前,想起什麼似的對傅言道:「傅三公子,你所託的事,段子矜盡力了。」
傅言一貫淡然的眉宇緊緊擰着,薄唇動了動,半晌只說出兩個字:「謝謝。」
&用謝我。」段子矜搖頭。
她以後要帶着米藍離開,勢必會與他作對。
段子矜穿好外套,在保安的陪同下向外走去。
身後響起冷厲地聲音:「站住!」
段子矜腳下一頓,沒回頭,「還有什麼事嗎,江總?」
江臨疾步上前,五指緊扣在掌心裏,小臂處的衣袖被暴起的肌肉和青筋撐開。
他挺拔巍峨的身影無形間便擋住了她的去路。
即使是江總最生氣時,也沒人在那雙涔冷的黑眸里見過這樣濃烈的色彩。
其實還是往日裏那般幽深湛黑,卻總叫人覺得,和平時截然不同。
他的目光死死鎖着眼前的女人,抬手捏住她的下巴,逼她看着他,口吻幾近暴戾地低吼道:「段子矜,告訴我,你是不是想讓我放過那個姓米的女人!」
那一瞬間,所有人心裏都有種預感——
只要段子矜說是一個「是」字,男人便一定會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