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澄還記得舒妃去世的那一年,是他幼小的生命里,第一次直面死亡的殘酷。一直陪着他直到四歲的奶娘許嬤嬤去世,有母妃一直陪着,薛澄年紀又還小,懵懵懂懂。容貴妃和陸貴妃的去世,雖然讓舒妃哭了不少時間,卻沒有在七歲的薛澄心裏留下太深的印象。不過只是孩子而已,哪裏會念念不忘一個對自己好的姨娘的突然離開。
舒妃去世的時候,薛澄已經九歲。平日裏跟着薛洲一起玩鬧,沾染了一些脾性,也就變成了小大人了。那一年,薛庭帶着他去狩獵,他原本還很疑惑,怎麼今年帶着他不帶薛洲,天真的以為自己的父親真的是對自己重視了起來。可是回到宮裏,卻已經是滿目的素白,白蠟紙錢,裝滿了曾經他的母妃居住的宮殿,讓那裏變成了一間白色的屋子。滿屋都是哭聲和嚎叫聲,嚇得薛澄一步也不敢動,只能站在宮門外面,往裏面看。
薛澄呆呆站着,完全不知道應該作何反應。在他看來,死亡完完全全是陌生的,陌生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守規矩還是應該做出什麼表情。他對死亡也完全沒有理解,只能聽周圍的丫鬟婆子和小廝跟他講,舒妃娘娘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那個時候,薛庭和他站在一起,沒有踏進宮門,也沒有落淚。薛澄看着自己的父親面無表情,也不敢哭。在第二天,宮人們才發覺小薛澄的不對勁。他像是被人掏空了一樣,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呆呆木木的,面無表情。太醫院急成一團,根本不知道這位小皇子的病應當從何入手。
薛洲就是在那樣的環境底下,將舒妃的遺物交在他小小的掌心裏。薛澄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接,是薛洲,將小小的薛澄抱進自己的懷裏。薛澄眨巴着大眼睛,一臉的懵懂。是薛洲一步一步,將他從癔症中救出來,告訴他,舒妃已經過世,過世的意思就是,今後不可能再回來了。是薛洲,陪着薛澄送了母妃最後一程,眼見着將她年僅二十出頭的遺體送入了彌天的大火之中。是薛洲,在那以後一直帶着薛澄成長,教他讀書,教他武藝。他的世界裏,從母妃去世的那一刻起,便沒有父親,只有哥哥。可惜這些,他都意識到得太晚了。
如今想起那些事,薛澄只覺得可笑。那麼多年,他竟然沒有發現薛庭帶自己出去的真正用意。如此明顯的把他支開,以便於傷害他的母妃,他竟然始終沒有發現。
薛澄坐在王府佛堂的蒲團上,想起幼年時舒妃念經的模樣。
舒妃信佛,是在容貴妃和陸貴妃相繼去世之後。薛澄那時候不懂,現在想來,自己的母妃也許早就已經意識到危險在日日逼近。她並不是真的萬念俱灰,她是在害怕。這個宮裏太可怕,總有一些人在無聲無息之間就能夠奪去你的性命。
薛澄將擱在神龕上的一壺酒拿下來,直接用酒壺飲了一口。入口甘辣,直入肺腑。
若不是同薛洲多年感情,他又冷靜下來,怕是要被矇騙到底了吧。薛澄很慶幸,自己沒那個能力去傷害薛洲,要不然他一定會比現在更加後悔。薛澄想起那個告訴他所謂「一切秘密」的人,眼底掠過陰沉。
那一天他只是在城郊遊玩,順道買了小姑娘喜歡的小玩意兒,準備給蕭家的兩個姑娘送去,就在蕭家門口不遠的地方,就遇上了那個一身黑衣的男人。
他本來不想聽,卻聽見了舒妃的名諱。這些年,再沒人同他提起過舒妃,薛澄一時昏了頭,便聽着那人說起來。證據就在眼前,薛澄便越發昏了頭腦,直接就去了永和王府。
「薛洲若是心裏沒有心虛,這些年為何待你這麼好?」
薛澄斷然沒有想到,這樣一句話,在當時也會成為他眼中所謂證據之一。他當真是恨透了自己的輕聽輕信。想必那個時候,薛洲心中定是失望透頂。薛澄又灌了一口酒,喝得太快太猛,已經讓他耳根爬起了一層薄薄的紅暈。所以說酒是喝到半醉半醒之間為上。薛澄這樣,竟也回憶起來多年來同薛洲之間的兄弟情感。
自幼失去母妃,若非薛洲始終照料着,恐怕薛澄會長成紈絝,幸虧兄長以身教導得好,才避免了這樣的情形出現。
「三哥,我對不起你……」薛澄喃喃自語,不聲不響喝完了一整壺酒,慢悠悠地倒在了蒲團上。
如此便一覺睡到了次日中午。因為喝多了,薛澄的記憶有些斷片,好在並未喝醉,七拼八湊找回了大致的記憶。
昨日當真是因為同薛洲多說了幾句話,腦子裏全都是薛洲這些年的照顧,現下清醒了,薛澄才想起關於薛庭在這件事以及舒妃之死中所扮演的角色。
薛澄手裏捏着一直白瓷茶杯,力道重的幾乎要將它捏碎。薛庭,即便他不是真兇,也至少默許了對舒妃的賜死。薛澄本就不信,什麼病會叫人一夜暴斃,只是薛洲當年那麼寬慰他,他便不再多問。只是如今舊事重提,又讓他發現了不少的證據。
薛洲在這件事中一定是知道什麼的,但絕對不會是兇手那一方。也許……是他想要救助,卻失敗了,又或者,他只是想要保護自己。薛澄以往並不覺得自己的父親面目可憎,他只是認為薛庭是個嚴父,對他們要求甚多,只有對待優秀的薛洲,才會有一個父親該有的笑意和縱容。可經過這件事,薛澄才發現完全不是如此。薛洲之所以在薛庭面前表現得如此隱忍,完全是因為薛庭壓根沒有將他們看作是自己的孩子。
他只是一個冰冷的帝王。
薛澄將自己手中的白瓷茶杯放回桌上。裏面的茶水已經灑在了地面上,濕了一片。薛澄重重擱下茶杯,幾乎要將茶杯砸開。他眼底滿是恨意,薛庭給他造成的傷害,總有一天,他會要他一點一點,全部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