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愛的冒險 外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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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愛的冒險韓子奇外傳(三)之韓子奇前世

    吐羅耶定一口氣說出這一大串寺名,像星斗一樣撒滿了大半個中國,全是他足跡所到之處,聽得梁亦清目瞪口呆!他們說話的時候,隨同吐羅耶定來的那個男孩,把壁兒遞給他的那碗茶,喝了又續,續了又唱,總共喝了七八碗,可見渴得可以。璧兒看見父親那麼尊敬吐羅耶定老頭兒,自然也不敢怠慢這個男孩,便耐着性子一次一次地給他續水,心裏暗暗發笑。那男孩望着亭亭玉立、肌膚如雪的壁兒,怯生生地連話也不敢說。再望着老成持重的梁亦清,心裏充滿了敬畏,大人說話,他更不敢插嘴。喝足了水,就愣愣地坐在牆的機凳上,看着桌上、柜上擺着那一些玉件兒,老半天才移動一下位置,嘴裏發出無聲的讚嘆。奇珍齋,對他來說,是偶然闖進了一個全無所知的天地,一個新奇、神秘的世界,他看得呆了。

    「你們爺兒倆走了那麼多地方!這孩子是您的孫子?」梁亦清瞟了瞟這個男孩,問吐羅耶定。

    吐羅耶定笑笑說:「不,真主沒有賜給我子孫,這是我一道雲遊的朋友,無父無母的耶梯目(孤兒),經名叫易卜拉欣。」

    易卜拉欣猛然聽到叫他的名字,從入迷的玉雕奇觀中被驚醒,回過頭來望着吐羅耶定:「巴巴,您叫我?」

    這一回頭,梁亦清才仔仔細細看了看那張臉。這孩子雖然衣衫破舊,卻是一副好相貌:圓圓的臉盤兒,尖下頦兒,鼻直口方,寬寬的額頭,兩道烏黑的眉毛,眉心微微發蹙,像是時時在琢磨什麼,眉毛下面,眼窩微陷,嵌着一對清亮聰慧的眼睛。梁亦清心說:好眼!一看就像回回的眼睛,有能耐的眼睛!他想起自己也在這麼大時,跟父親學手藝,父親說:「清兒,憑你這雙眼睛,不用教,光瞧就瞧會了!」心裏這麼一動,隱隱萌發出憐才之意,並未說出口來,朝那孩子笑笑,替吐羅耶定說:「易卜拉欣,巴巴沒叫你,巴巴跟我說話兒呢。你瞅吧,到跟前兒瞅去吧!」又轉過臉來,問吐羅耶定:「巴巴帶着這孩子,從北京還要回福建嗎?」

    他不知不覺也隨着易卜拉欣叫「巴巴」了。在穆斯林的語言中,「巴巴」本來是對老者、學者的尊稱,類似漢語中的「夫子」,後來沿用成了對祖父的稱呼,梁亦清以此稱呼吐羅耶定,便兩種意思兼而有之了。

    「不,泉州無家無室,我的方向是克爾白!」吐羅耶定捋着長髯說。

    「克爾白!您去朝克爾白?」梁亦清又着着實實地吃了一驚。克爾白是穆斯林尊貴的天房,遠在阿拉伯的聖地麥加,全世界的穆斯林一日五次的禮拜都朝着那個方向;每一個穆斯林一生之中,如果條件許可應該前往克爾自朝覲一次。每年的伊斯蘭曆十二月上旬,來自世界各地的穆斯林,遠離家鄉,成群結隊,有的步行,有的騎乘,有的沿途經商,有的一路乞討,奔向日夜思慕的麥加,虔誠受戒,脫去衣服,以白布遮身,環繞天房克爾自,親吻「天手」黑石。人們如醉如痴,淚流滿面,從此獲得了安拉的宥赦,求得了死後進入天園的門券。這是穆斯林最崇高的願望,真正的歸宿,無上的光榮!可是,克爾白遠在天邊啊!梁亦清這個小本經營的手藝人連想都沒敢想過的事,分文莫名的流浪漢吐羅耶定竟然敢去做,而且還帶着個沒有成年的孩子!「這孩子也跟您一塊兒去嗎?」他問。

    「當然,易卜拉欣和我同往!」吐羅耶定坦然地說,「沒有他做伴,我也許跨不過那千山萬水,就倒斃途中了!求真主慈憫,讓我們平安到達天房。如果我壽數不夠,有易卜拉欣總不會半途而廢,他還年輕,一定會走到!」

    梁亦清向這位胸懷偉大抱負的長者吐羅耶定和有志少年易卜拉欣投去崇敬的目光,如同當年的佛教信徒遇見前往西天取經的東土大唐高僧玄類師徒——這是一個不夠恰當的譬喻,p斯蘭教不承認除此之外的任何宗教,《古蘭經》明文宣稱:「萬物非主,惟有安拉!」

    信仰和血統的力量感召着梁亦清,他執意挽留吐羅耶定在舍下多住幾日,養一養身子,籌措些盤纏,再登上萬里征程,也許這一別就難得見面了。

    吐羅耶定接受了他的盛情挽留,卻不肯接受任何饋贈。他說,穆斯林視錢財如浮雲,四海為家,天下回回是一家,相信所到之處,必有他的弟兄給一碗充飢的飯,一盞清潔的水,這就夠了。梁亦清又是感嘆一番,就把前面的作坊打掃潔淨,安排了床鋪,自己和兩位客人同室而臥,妻子女兒照舊在後面安歇,並無妨礙。

    當下,梁亦清安排客人在「水房」洗浴,稱為「大淨」,是禮拜之前所必須進行的準備。吐羅耶定和易卜拉欣常年跋涉,四處流浪,常常在旅途中找不到水,便只好「代淨」了:用手摸一摸地上的土,憑着信仰模擬洗浴的動作摸臉、搓手。這一次「大淨」,把小易卜拉欣的汗污泥垢連同旅途的疲勞都消除了。日落黑定之後,梁亦清隨着吐羅耶定一起做禮拜。按照規定,穆斯林一天須做五次禮拜:日出前的晨禮(榜答),午後的晌禮(撇什尼),太陽平西時的哺禮(底蓋爾),日落黑定前的昏禮(沙目),夜間的宵禮(虎伏灘)。梁亦清由於常年埋頭於工作,對這個至關重要的拜功常常荒疏,還不如妻子白氏和女兒壁兒每天堅持,這次見了篩海的後代,自然覺得慚愧,因此也就格外虔誠。

    次日凌晨,做過晨禮,天還未亮,壁兒已經開始打掃前店後家,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易卜拉欣心靈眼活,不等壁兒動手,就搶先把作坊的里外屋打掃一淨,壁兒向他報之一笑。梁亦清卻不落忍,埋怨壁兒太慢客了,又對易卜拉欣連聲說:「受累了,受累了!」

    吃過早飯,吐羅耶定便帶着易卜拉欣出門了,首先要去牛街清真寺憑弔祖上的遺蹟,然後還要去瞻仰、參拜東四牌樓清真寺、錦什坊街普壽寺和二條胡同的法明寺,北京這「四大名寺」,至少都有五百年以上的歷史,吐羅耶定仰慕已久了。

    客人出去覽勝,梁亦清則繼續在水凳兒上做他的苦行,覺得似有神助,手中的活兒做得格外滋潤。晚上,一老一少又回來歇息,白氏伺候茶飯,大家聽吐羅耶定說些見聞,都聽得很有興致。晚飯之後,梁亦清就停了活兒,不再在燈下苦熬,沏上釅茶,請吐羅耶定講解《古蘭》真經,吐羅耶定先用阿拉伯語背誦原文,再用漢語細細講解教義,一字一句,講得頭頭是道,梁亦清覺得茅塞頓開,糊裏糊塗地活了半世,這才是頭一回聽得明白的「瓦爾茲」(教義),五十而知天命,人生又有了奔頭。

    易卜拉欣閒着沒事兒,便又愣愣地看那些玉雕。壁兒本來就不認生、不怯場,就領着妹妹玉兒,去招呼這位小客人:「你知道這些活兒是怎麼做出來的嗎?」

    易卜拉欣正在看一件「嶺南佳果」。水靈靈的一串荔枝,鮮紅晶瑩,剝裂處,露出玉珠似的果肉。那是他家鄉的水果,看來格外親切,就脫口說:「這……這不是人做出來的!是從樹上摘下來的!」

    壁兒笑了:「哈,你可真逗!你當這是真的?能吃嗎?咬一口硌掉你的牙!告你說吧,這是我爸花了三個月的工夫兒做的!」

    易卜拉欣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原來呀,這是一整塊瑪瑙,」壁兒指點着說,「瑪瑙不光有紅的,還有白的、藍的、綠的、粉的、黑的呢!有時候,一塊瑪瑙上有好幾種色兒,你瞅,這塊就是這樣。我爸拿着瞅啊瞅啊,尋思了好些日子,才想出了這麼個法兒:把紅的地方做成荔枝珠兒;可巧讓綠的地方趕上梗兒啊,葉兒啊;白的地方呢,不能做荔枝,也不能做葉兒,就做成剝開的荔枝,不是正合適嗎?」

    「啊……」易卜拉欣不知該怎樣表達他的讚嘆,他不會說「巧奪天工」、「鬼斧神工」這樣的詞兒,只喃喃地說:「人的手,人的手?」

    「當然人的手了,」壁兒為父親的絕技感到驕傲,「我爸那雙手,沒有做不出來的!你再瞅這個『百環瓶』!」

    她指着旁邊的一隻用碧玉雕成的花瓶,那瓶呈四方形,凸肚,細頸,小口,瓶身光滑細膩,並沒有過多的雕飾,吸引人的是兩旁各有一個高浮雕獸頭,嘴裏銜着鐲子似的玉環,玉環上又套着玉環,環環相扣,垂成兩根玉環組成的鏈條,因此稱為「百環瓶」。

    「這是用南陽的『獨山玉』做成的,好看吧?告你說吧,這兩嘟嚕玉環呀……」

    「是怎麼連起來的?」易卜拉欣側着頭反覆察看,卻找不到玉環上有一絲接縫兒的地方。

    「什麼?連起來?你當是一個個做好了再套上的?那可就套不上去了!」壁兒覺得他的想法未免太好笑了,但她樂於向他說出其中的奧妙,「你想,玉是硬的、脆的,不能捏,又不能焊,怎麼『圈兒套圈兒』啊?」

    「……」易卜拉欣讓她問住了。

    「告你說吧,這是整個雕出來的,雕出一個套一個,雕出一個再套一個……」

    易卜拉欣驚呆了,他望着那環環相扣又靈動自如的玉環鏈條,無法想像是一雙怎樣的手做出了這樣的奇蹟!「太難了,太難了……」

    「當然是不容易!」壁兒想起父親的終日勞作,也憐惜地發出感嘆,「要是人人都會做,也就不稀罕了。我爸呀,成天價心裏想的是玉,眼裏瞅的是玉,手裏拿的是玉,除了玉,什麼都忘了,坐在水凳兒前頭磨呀,磨呀,小活兒要磨十幾天,大活兒要磨幾個月!聽說宮裏頭有一座大玉山,很多匠人一塊兒磨了十幾年,那裏邊兒就有我巴巴的巴巴!」

    易卜拉欣的眼前出現了一條玉的長河,成千上萬的能工巧匠默默地磨啊,磨啊一磨白了頭髮,磨盡了心血和生命,磨出了光彩奪目的人間珍寶。現在,壁兒「巴巴的巴巴」已經不在了,但是他親手磨出的寶口還在,他精湛的技藝還在,他的後人、壁兒的父親還在,這條玉的長河仍然永不停息地流淌……

    「磨,磨……」他沉浸在遐想里,嘴裏重複着壁兒說的話,兩隻手不知不覺地摩擦着,他在幻想那是一種多麼神奇的創造。

    「活兒都是這麼樣兒磨出來的,」壁兒在他面前儼然是個富於經驗的老藝人,「越磨越細,到最後呀,才能磨得這麼又光又亮!」她伸手拿起百環瓶旁邊一隻小小的玉碗。

    易卜拉欣眼睛定定地看着那隻玉碗,潔白,晶瑩,碗壁薄如蛋殼,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壁兒托着碗的手指。

    妹妹王兒伸着小手說:「我要碗,我要碗!」

    壁兒把托着碗的手躲開玉兒,「這可不是你玩兒的,要是摔碎了,爸爸不打你,我還得打你呢!」

    玉兒就撅着小嘴兒,不敢再要。在她的眼裏,大姐和父母一樣,都是她必須服從的。

    壁兒托着玉碗,對易卜拉欣說:「你知道玉為什麼這麼光滑嗎?告你說吧,磨到最後呀,就不使培於磨了,使葫蘆!」

    「葫蘆?」易卜拉欣眨眨黑亮的大眼睛,他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玉和葫蘆有什麼關係。

    「拿葫蘆給玉拋光啊!一定得使馬駒橋的葫蘆,別處的還不成!葫蘆上還得抹上『寶藥』,這玉就蹭出光來了!」壁兒如數家珍,竟把玉器行秘不傳人的訣竅也說出來了。她想,反正易卜拉欣明兒、後兒就走了,他又不是學這一行的!

    易卜拉欣卻被那法力無邊的寶葫蘆和寶藥迷住了,聽傻了,看傻了,像是走進了恍惚迷離的夢境,托在壁兒手中的那隻玲瓏的玉碗,像透過薄雲現出的一輪明月,向他閃出朦朧的光輝,吸引着他一步一步近。

    「你摸摸,光滑着呢,就跟玉兒的手似的!」壁地抱着玉兒,湊近他說。

    「光滑,光滑……」易卜拉欣痴痴地撫摸着玉兒的小手。

    「誰讓你摸她的手?我說的是碗!」壁兒看他那傻樣兒,忍不住笑了,就把玉碗遞給他,「摸摸不礙事的!」

    「哦。」易卜拉欣伸出手去,如同去接一件聖物。

    現在,玉碗捧在了他的手裏,滑膩的玉質摩挲着他那粗糙的手指,一陣清涼浸入他的手掌,傳遍他的全身,像觸到了遠離凡塵的星星、月亮。他在人世間走了很久很久,好像就是為了這一個美妙的瞬間,他感到了從未體味過的滿足、興奮和歡樂,仿佛他手中捧着的不是一隻玉碗,而是天外飛來的精靈,和他的心相通了。他陶醉了,麻木了,把身邊的一切,把他自己都忘記了,被玉魔攝住了魂魄……

    「留神別掉地下!」他聽到了不知從哪兒發出來的聲音,好像十分遙遠,又十分迫近,也許是壁兒在說話,他記不起來壁兒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空寂的宇宙間突然響起來的異聲,把他驚動了,他又回到了人間!

    「啪!」玉碗突然從他那雙麻木的手中滑落下來,掉在磚地上,薄如蛋殼的玉片四碎迸散,像河水中被撞破的薄冰!

    「哎呀,你這個人!你這個人……」壁兒大驚失色,聲音都發抖了。

    玉兒看見闖了大禍,嚇得「哇」地哭了起來。

    易卜拉欣像遭了雷殛,直愣愣地站在那兒,成了木雕泥塑,兩隻眼睛失神地盯着地上的碎片,痛惜、懊悔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兒。毀了,怎麼一眨眼就毀了呢?那精美絕倫的藝術品,俘虜了他整個心靈的寶物,不復存在了!

    壁兒蹲下身去,絕望地撿起那些碎片,哭了:「這是我爸的心,我爸的命,是我們一家人的飯碗!……」

    易卜拉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他的心,正在被一把利刃宰割!


    兩位談經的長者被驚動了。

    「出了什麼事,易卜拉欣?」吐羅耶定走了過來。

    當他看見地上的碎片和易卜拉欣那沮喪的神態,便一切都明白了。

    奇怪的是,他只朝易卜拉欣威嚴地看了一眼,卻不但沒有任何斥責,反而不再說話,若無其事地抬起右手,撫着飄飄的長髯,靜靜地看着奇珍齋主梁亦清。他要看看梁亦清在此時此刻將怎樣對待自己的穆斯林同胞。如果梁亦清暴跳如雷,那也好,那就說明此人不過是個守財奴罷了,對他談什麼真經教義都是多餘的事。在吐羅耶定眼中,錢財只不過是浮雲,是糞土,是凡夫俗子戀戀不捨的累身之物。

    不料梁亦清卻一笑置之,對壁兒說:「瞧你這一驚一炸的,我當是什麼大不了事兒呢!」就走過去,撫着易卜拉欣的肩膀,爽快地說:「不礙事!這件小玩藝兒毀了就毀了吧,趕明兒我加幾個夜作就又出來了,誤不了貨主來取!」

    淚珠從易卜拉欣的眼眶中「刷」地滾落下來,他倔強地抬起頭來,望着梁亦清說:「我……賠您!」

    「賠?」梁亦清沒想到這小子這麼逞強,就開玩笑似的說,「只怕你賠不起呀,你拿什麼賠?」

    「我賠得起!我有力氣,有手,我什麼都能做!」易卜拉欣昂然說,向梁亦清伸出他那兩隻還沒有長成男子漢模樣兒的手,可是,上面已經佈滿了風霜摧殘的皴裂、勞作留下的厚繭,瘦硬的骨節像是從雪裏泥里露出的竹根。

    梁亦清動情地握住這雙手,兩眼一酸,幾乎也落下淚來。

    「師傅,收下我吧!」易卜拉欣咬了咬嘴唇,突然說出了連他自己也覺得吃驚的話,剎那之間,他又想起了那條玉的長河,啊,這正是他的生命要投入的地方,他的歸宿!

    梁亦清默默無語,他好像剛剛認識了這個身材比他矮了一半而心卻和他一樣高的孩子,兩雙手在無聲無息中感到了血脈的貫通。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孩子,只能遲疑地轉過臉去,望着神色莊嚴的吐羅耶定。這孩子,是吐羅耶定的,他們面前還有遙遠的征途,一直通向天房克爾白!

    易卜拉欣抽出了自己的手,擦了擦眼淚,愣愣地看着撫養他長大、帶着他跨過千山萬水的吐羅耶定,突然跪了下來:「巴巴,原諒我!我不能跟您走了!」

    學生們燒了趙家樓,事情鬧大了,軍閥政府派兵鎮壓,抓起來三十多人。於是,全北京城的學生總罷課,並通電全國表示抗議,接着,上海、廣州、天津的學生也上街遊行了,聽說天津的學生領袖還是個回回,叫馬駿。梁亦清很難全部理解學生們這些舉動的含義,他只是感到北京和全中國以後的日子不會安寧。有一群學生上街募捐,梁亦清聽不大明白他們說的那些激昂的言辭,卻獻出了奇珍齋的一隻玉盤,原是和易卜拉欣摔碎的那隻五碗配套的。中國人都巴望着中國好,梁亦清清苦慣了,日月再艱難也不差這一隻盤子!但是,他又怕這會給奇珍齋惹事兒,央告學生們千萬別說這盤子是誰給的。學生們對他說了好些好話,一路演講着、喊着口號走了。這都是一些膽大包天的人物,不怕官,不怕軍警,不怕死,為了追求他們心中既定的目標,他們什麼都不怕,徑直往前閉!

    吐羅耶定也走了,沿着千百年來的絲綢古道,朝着心中的聖地表加,堅定地走去了。

    人們哪,不可動搖的是心中的信仰,各自為着神聖的信仰而獻身,走向生命的歸宿。

    易卜拉欣沒有跟着吐羅耶定巴巴繼續跋涉,他留在了北京。博大雄渾的千年古都使他迷戀,珠玉璀璨的奇珍齋使他迷戀,他就像一顆隨風飄蕩的草籽,終於在這方寶地上落了下來。金水橋下的玉液水,社稷壇上的五色土,也許最適宜他的生長,他要在北京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朝聖的路上,他突然改變了方向,決不是為了賠一隻玉碗。吐羅耶定巴巴深深地嘆息着,走了。他沒有勉強易卜拉欣,也許認為他已經放棄了信仰。其實這時候易卜拉欣還弄不明白究竟什麼是信仰,也許他立志獻身於迷人的玉器作,這就是一種信仰?啊,比起另外一些人的信仰來,這似乎又大微不足道了。

    奇珍齋主梁亦清正式收易卜拉欣為徒,這是他一生當中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徒弟。他本來要把一身絕技傳給久久期待而不可得的兒子,真主卻從天的盡頭給他送來了一個徒弟,他怎麼能把這賜予推掉呢!拜師儀式是極為簡單的,不必焚香叩頭,穆斯林最尊貴的禮節就是「拿手」,師徒二人把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兩雙和琢玉有着不解之緣的手、兩顆痴迷於同一事業的心,就連在一起了。

    梁亦清帶着他來到西便門外拜謁祖墳,這裏埋葬着梁家世世代代的先人,高超的琢玉手藝就是這樣傳下來的,以後,就只有傳給易卜拉欣了。梁亦清希望得到先人的諒解,他想:易卜拉欣雖不是梁家的骨肉,也是穆斯林啊,身上流着同樣的血!

    面對眼前一片沒有生命的荒家,易卜拉欣看到的是一條流動的河流。六尺之軀,一抔黃土,穆斯林們一個個離去了,什麼都沒有帶走,把一切都留下來了,匯成了玉的長河。現在,他懷着衷心的敬仰,涉下河去,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改變了。

    「師傅,我們的第一代祖師爺也埋在這裏嗎?」他望着那一座座土墳,問梁亦清。在他隨着吐羅耶定四處漂流的日子裏,也曾經接觸過許多手藝人,聽他們說起來,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祖師爺:油漆彩畫匠的始祖是吳道子,鐵匠的始祖是李老君,飲食行業供累祖,泥瓦匠人供魯班。他們心中都有一條自己的長河,並且總是滿懷崇敬地談起它的源頭。那麼,這條玉河的源頭在哪裏呢?他很想知道。

    「第一代?」梁亦清面對着祖上的墓地,卻難以回答。年代太久遠了,他只知道,傳給他水凳兒的,是自己的父親,父親又是從巴巴的手裏接過來的,這樣一代一代推算上去,究竟第一代是哪位先人呢?他識不了幾個字,又沒有家譜,對於自己的歷史淵源,知道得太少了。他遺憾地嘆了口氣,「說不準,師傅也說不準啊!」

    易卜拉欣卻用執拗的眼睛看着師傅,他想探究過去的一切。

    「不過,」梁亦清尋思着說,「北京的玉器行業,是有一個祖師爺的,人們尊稱他『丘祖』。」

    「『丘祖』?他是誰?」

    「這位丘祖,不是咱們回回,他叫丘處機,是個道士,道號『長春』。本來是山東人,小時候家道貧寒,繼承父業,擔個書挑兒,走鄉串戶,賣點兒書啊,紙墨筆硯啊,度日也很艱難。後來當了道士,四處雲遊,學了不少本事,特別是琢玉的手藝。他到過河南、四川、陝西、甘肅,最遠到過新疆,在出產和闐玉的山裏頭探玉、相玉,眼光、學問、手藝,樣樣兒都是了不起的。他從西北又千辛萬苦地來到北京,就在離這兒不遠的白雲觀住下了……」

    長春道人的奇特經歷,在易卜拉欣的心中喚起了一種親切的情感,用自己的想像補充師傅過於簡略的敘述。他也曾有過萬里跋涉啊,但那時,並沒有像長春道人那樣學藝探寶,因為他還沒有認識奇珍齋和梁亦清師傅,還不知道玉的精靈在遙遠的北方等着他。現在,他來了!

    梁亦清繼續說:「……那時候,天下經過多年戰亂,老百姓苦得很,好多人沒法兒謀生,成了無業游民。長春道人就挑選了一些心靈手巧的年輕人,教給他們琢玉的手藝,從那以後,北京才有了玉器行業。元太祖成吉思汗聽到長春道人的名聲,就把他召進宮去,拿出一塊稀世翡翠,請他做成個御用的物件兒。他把那塊碧綠的翠料帶回去,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就隨形做成了一個帶着綠葉的香瓜,獻給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見了這翠瓜,已是喜歡得了不得,仔細一看,這瓜還是個有蓋兒有底兒的盒子,打開盒子,嗬,裏邊還有一條長長的翠鏈子,一環扣着一環,從盒蓋兒一直連着盒底兒,絕了!成吉思汗佩服他的手藝,又拿出一塊羊脂白玉,長春道人就用白玉琢成了一隻玉瓶,那瓶子薄得能透着看清手上的指紋!……」

    易卜拉欣仿佛看見了那瓜、那瓶,琢玉高手魔術般的技藝,他在梁亦清的奇珍齋就已經嘆服了!

    「……成吉思汗後來封長春道人為『白玉大士』。」梁亦清停了停,說,「這是一種說法。還有一說,對長春道人就有點兒不恭敬了。說是:成吉思汗賜給他一隻王杯,有一次御駕親臨白雲觀,卻不見他使用這杯,就問他什麼緣故,長春道人說:『御賜的聖物,我怎麼敢使用呢?把它頂在頭上了!』成吉思汗這才留神他的頭上,原來那隻玉杯被長春道人打了個眼兒,扣在纂兒上,用管子一別,當成道冠了!成吉思汗見他這麼樣兒把聖恩頂在頭上,一時高興,就笑着說:『噢,頂天立地,你是玉業之長了!』說起來,這是成吉思汗賞給他的地位,他自己倒沒有什麼本事,只會打眼兒!我沒有學問,也不知道這兩種說法兒,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不過,從那以後,長春道人就成了北京玉器行業的祖師爺,人稱『丘祖』。四處化緣的道士,只要能背下來『水凳兒歌訣』的,必是白雲觀出來的,玉器藝人都要好好兒地待承。每逢正月十五,是丘祖的生日,都到白雲觀去拜祖師爺;九月初三,是丘祖升天的日子,又都到琉璃廠沙土園的長春會館去聚會,那兒供奉着丘祖的塑像。因為咱們隔着教門,玉器行的回回都沒去拜過匠祖。祖上的手藝到底是怎麼學來的,我就說不上了。也許就是這位匠祖,也許還有別的祖師梁亦清留下了一個問號,無法滿足易卜拉欣了。

    「我想還會有吧!丘祖不是也有師傅嗎?」易卜拉欣陷入了他的邏想。梁亦清說的這個摻雜着傳說和笑話的故事,顯然並不是那條長河的源頭,他還要追下去,追下去……

    回到奇珍齋,已是吃午飯的時候了。從現在開始,易卜拉欣正式稱梁亦清的妻子白氏為「師娘」,稱壁兒、玉兒為「師妹」,當然,對師妹只須直呼其名就行了。

    「那,你叫什麼呀?」壁兒在擺飯的時候問他。

    「我?我叫易卜拉欣呀!」他一邊幫着壁兒端菜、拿筷子,一邊笑着說,「我剛來的時候,你不是就知道了嗎?」

    「我知道,這是你的經名兒!你本名兒叫什麼?」

    「本名兒?」

    「是啊,」梁亦清也跟着說,「咱們穆斯林,每人都有一個經名兒,還有一個本名兒。比如我吧,經名兒叫『阿卜杜勒』,本名兒叫『梁亦清』。你呢?除了『易卜拉欣』,還叫什麼?」

    「我還有一個名兒,好久沒有人叫了……」易卜拉欣靦腆地低下頭去,似乎不大好意思說出口,「阿爸、阿媽活着的時候,叫我『小奇子』……」

    「小奇子?」壁兒好奇地重複着,她覺得這名字既好玩兒又好笑。

    小奇子臉紅了。

    梁亦清笑笑說:「這是個小名兒啊,還得有個大號!日後你學成了手藝,出頭露面,不能讓人家都喊你『小奇子』!你姓什麼?」

    小奇子不說話。他的姓氏,也已經好多年沒人問起了,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誰去管他姓什麼呢?是收留他的吐羅耶定巴巴給他起了個經名兒「易卜拉欣」,從此代替了名,也代替了姓,他出生的血緣,就不再為人所知了。現在師傅問起他,使他又想起了遙遠的過去,一種難以言表的情感湧上心頭,眼裏閃耀着淚花。

    壁兒說:「要不然,你就跟我們姓梁吧?」

    「不,我有姓,」小奇子咬着嘴唇,極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我姓韓。」

    「呣,」梁亦清尋思着說,「還得起個大號啊,韓……韓什麼呢?」

    只識幾個字的琢玉藝人沒有本領為徒弟命名。他希望這個名字要叫起來順口、聽起來響亮,又和琢玉行業多少有些關係,像「君壁」、「冰玉」那樣才好。於是興致勃勃地帶着小奇子,去請教「博雅」宅里的老先生。

    「玉魔」老人得知梁亦清喜收高徒,「玉器梁」的絕技自此後繼有人,很覺欣慰。想了一想,猛然說道:「小奇子?不就是貴店雅號『奇珍齋』之『奇』嗎?依老朽愚見,只須把『奇』、『子』二字顛倒過來:『子奇』可也!古有琢玉大師陸子岡,今有後起之秀韓子奇,好名字啊!」

    「韓子奇」,從此成了易卜拉欣——小奇子的正式名字,以至於若干年後蜚聲玉業、名震京華,這是他和他的師傅梁亦清都始料不及的。

    春去秋來,寒暑交替,門前的楊柳飛了三次花,院中的石榴結了三番果,韓子奇在水凳兒前消磨了千餘個日日夜夜,不知不覺地長大了。穩定的生活、溫暖和睦的家庭氣息復甦了他那顆由於長期漂泊而變得冷漠的心,簡樸但是充足的飯食保證了他從少年到青年的過渡時期急劇增長的營養需求,對琢玉技藝的不懈追求激起他以創造充實人生的信念,繁華的都市環境塑造了他以競爭求得立足之地的性格。三年的時間,他等於重新開始了人生,着師傅的心血、北京的水土,悄悄地長成了一個男子漢,個子猛躥到和師傅那樣高,寬寬的肩膀,挺實的腰身,充滿了青春的活力。臉上的稚氣和靦腆褪去了,唇邊已經出現茸茸的鬍鬚,顯得比十九歲的實際年齡還要老成、精幹。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遇見玉石就像雄鷹搏兔一般凌厲、迅猛,一雙粗糙瘦硬的手,上了水凳兒就如同皰丁解牛那樣嫻熟自如、遊刃有餘,簡直是造物主複製了一個梁亦清。他繼承了師傅寬厚溫和的氣質,卻又不像師傅那樣不擅言辭;徹底丟掉了往日的南腔北調,變成一口純正的「京腔兒」,待人接物謙遜和藹;不知底細的人,很難在他身上看到當年的流浪兒易卜拉欣瘦骨伶仃、可憐巴巴的影子了。早在流浪時期,他就跟吐羅耶定巴巴初識了一些漢字,現在,又抽空念一點兒二酉堂印的《三字經》、《千字文》,幫助師傅記記賬目、寫寫書信就不算難事兒了,雖然不能和人家大鋪子裏的賬房先生相比,更不能和「博雅」宅的「玉魔」老先生相比,但在師傅眼裏,徒弟也算是有「學問」的人了。

    歲月在催着師傅一天天地蒼老,臉上的皺紋不知不覺地加深,頭上的黑髮不知不覺地染白,那不是沾上的玉粉啊,那是永遠也洗不去的白髮。那雙手,那雙成年累月在水中浸泡、在金剛砂中磨鍊的手,變成了龍鍾屈結、鱗甲斑駁的古樹老根!但他仍在不停地做,手藝人的生命,就在永不停息地勞作的手上。

    琢玉坊中,並排擺着兩副水凳兒,師徒二人以繁忙的「沙沙」聲交流着一切,那是他們永遠也說不完的話。通常,韓子奇只做一些小件兒,花插、鎮尺、印鈕、印盒之類,薄利多銷,供給玉器古玩店的門市。梁亦清專做大件兒,是顧客特別訂製的精品。三年來,這樣的精品他只做了一件,到現在也還沒有完工。

    這是專做「洋莊」買賣的「匯遠齋」老闆蒲綬昌訂製的,而真正的訂主兒是個英國人,叫沙蒙·亨特,這個人對中國的字畫、文物特別上癮,到中國不知跑了多少趟,是蒲緩昌的老主顧。他拿着一張橫披的工筆重彩畫找蒲綏昌,要求依畫琢玉。蒲綬昌雖然開着日進斗金的玉器店「匯遠齋」,自己卻不會琢玉,也沒有作坊,他所有的貨物,除去從民間搜羅購得的古舊文物,新活兒都是請專門琢玉而沒有門市的作坊代制,奇珍齋便是這樣的長久合作者之一。接了沙蒙·亨特的訂貨,他就知道非找梁亦清不可了。梁亦清打開畫卷一看,是一幅《鄭和航海圖》,畫面上波濤洶湧,寶船巍峨,風帆高懸,旌旗漫捲,老舵工沉穩把舵,幾十名赤膊的水手竭盡全力推着巨大的絞盤,正在和風浪搏鬥。甲板上,武士們披甲執戟,服飾怪異的嚮導望着前方,兩手比比劃劃,像是在講述着航線的險惡。在他的身旁,一位身着紅袍的英武男子昂然屹立船頭,左手托着羅盤,右手遙指海天,這便是以七下西洋而聞名天下的三保太監鄭和。畫面是無聲的歷史,讀來卻令人魂魄激盪,仿佛聽到了那驚天動地的濤聲,感到了那寒氣逼人的海風。

    梁亦清面對這幅圖畫,沉吟半晌沒有言語。紙是平面的,但畫中山水卻咫尺有千里之遠,信筆寫來,毫無羈絆;寶船上,船樓、桅杆、風帆、旌旗,都立體凸現,各有不同的造型和質感,或雕欄砌柱,或一線直立,或凌空飛動,又相互交錯、重疊,時斷時連;畫中人物,身份、服裝、年齡、姿勢、神態各異,又都個個逼真傳神,一絲不苟……要把這般丹青妙筆移花接木,轉換成可堪與之媲美的玉雕,談何容易!

    蒲綬昌見梁亦清不言語,就說:「梁老闆,這活兒,我可是特為您接的!不得金箍棒,為何下龍宮呢?亨特先生說了,中國的鄭和航海,比西班牙的哥倫布提早將近百年,這是一奇;中國的繪畫,不取光影而以線描勾勒,丹青絕妙,異於西畫,這是二奇;中國的玉雕刀法精妙,神韻獨特,這是三奇。他要把這三奇集革於一,作為珍寶收藏。梁老闆,難得有這樣的異域知音呀!您就是一輩子只做這一件幾,也不枉在人間走一遭了!」

    梁亦清還是悶聲不響。不是他沒有這般手藝,而是深知這件活兒的費工費時,少說也要花費三年的工夫。三年只做這一件兒,居家老小吃什麼?

    剛做門徒的韓子奇並不知道師傅的意思,他被面前的圖畫和蒲緩昌誘人的演說激起一股創造的,插嘴說:「師傅,這活兒,您做得了!再說,咱爺兒倆有兩雙手呢!」

    梁亦清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心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你懂得什麼!

    蒲綬昌眼看請將不成,便轉而激將,一面慢吞吞地卷着那幅《鄭和航海圖》,一邊嘆着氣說:「既然梁老闆有難處,我就只好另請高明了!本來,亨特先生也並沒有指名請某人來做,他要的就是好活兒;我是看在咱們多年的交情,不能不先問問梁老闆;要不然,病篤亂投醫,有奶便是娘,就顯着我蒲某人不仗義了!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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