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日。漸漸的夜深了。
今兒一天忙着訂婚的事宜,沈悅直到很晚才睡。
她一覺醒來,聽到外面有隱隱約約的腳步聲,於是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只見老管家指揮着僕人們打扮着客廳,桌椅的腳上牽了紅紅的飄帶,萬年青的架子搭出半圓形的拱門,還在屋檐下,掛起來漂亮的大紅燈籠。
本就是雅致的大宅院,這麼一打扮,更加大氣了。
老管家發現了她的人,走了過來鞠了一躬,畢恭畢敬道:「林小姐,客廳馬上就裝飾好了,請您稍等。」
她看了一眼四周,走下了台階:「除了客人,少爺還請了什麼人來?」
「還有從俄羅斯來的一隊樂團,到時候為訂婚典禮助興的。」老管家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少爺吩咐過了,這次一定要熱熱鬧鬧地辦。」
「樂團來不要緊,他們也是客人,到時候,先讓他們喝一杯喜酒,然後過了十點再奏樂吧。這裏畢竟是居民區,太吵了周圍的鄰居會不安穩。」說完了,沈悅又指點了幾處佈置:「這些帶刺的仙人掌,先通通拿到院子裏面去,換幾盆寬大葉子的花過來。那邊那面牆上的鏡子,正對臥室,也得拿下來,換一副中國畫上去。」
「是。」老管家心裏又樂開了花:少爺從來不過問這些生活瑣事,總歸娶了個心細的夫人,想必日後夫妻也會和和美美。
佈置完了,蕭牧也總算回來了,她迎了上去,掛着溫柔的笑。先幫他脫了大衣,再解領帶,又被蕭牧捉住了手:「昨晚那麼晚才睡,今天怎麼起得這麼早?」
「看看你的人怎麼裝扮客廳的,果然需要指點指點。」她是大家族出來的女子,這些舊式的規矩自然懂得比較多:「以後呀,裝潢房子這種事兒,你別讓下人們操心了,交給我就可以。」她又問道:「今兒海關那邊怎麼說?」
「小坂裕生偷渡來中國的事情,已經遞交了上去,他組建僱傭兵的事情,杜以澤的屬下也可以證實,不過此人現在在日本也是隱居,找不到下落。」蕭牧自己解開了領帶:「現在,我,還有杜家,都在想辦法下一個國際通緝令。」
「國際通緝令?」
「對,不分國籍的通緝令,那麼他就無處躲藏。」蕭牧對着鏡子,整理了一下衣冠,又冷冷道:「小坂裕生的末日就快到了。」
「那好,我等着看他走到末日的那一天。」她十分滿意他威武的樣子。
一起吃過早飯,她又陪着他逛整個院子。
蕭牧在前面走,她落後他幾步,這樣看着前面的人寬闊的背影,真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兒。蕭家的院子也很大,抄手走廊有九個轉彎,後面還有曲曲折折的亭台水榭,正是晚春季節,湖畔邊上,碧綠的柳樹垂下萬條綠絲絛。
蕭牧忽然停住了腳步,她迎了上去:「怎麼了?」
「這裏,是我父母認識的地方。」蕭牧指着一個小小的八角涼亭,笑道:「他們很小就認識了,一起在大連這裏度過了童年。」說完,又嘆息着什麼,走了過去,沈悅看到亭子的朱漆柱子上,還了一行小字「蕭成光要娶徐姝為妻。」
她「噗嗤」一聲笑了:「他們當時幾歲?妻字還寫錯了。」
「六歲半。」蕭牧的心情也放鬆了不少:「然後八歲分開,十八歲再相遇。二十二歲結的婚。」
「那可真是浪漫的一對。」她有點羨慕,想來,假如蕭牧在健康的家庭長大,現在大概也會是一個很好的,戀家的男人。
「下雨了,我們走吧。」蕭牧挽起她的胳膊,順着來時的路回到了屋子裏。沈悅清點了一下賓客的名單,又相對看了一會兒書,蕭牧忽然道:「阿悅,方倩茹的事,我想……」
「不用解釋了。」她打斷了他的話。
昨兒,她電話給秦小蝶告知婚訊。秦小蝶大笑了一場,先是反問她:「老闆娘,你不恨把你和蕭牧出賣的方倩茹嗎?」她問她什麼意思,秦小蝶就道:「我告訴你,就是這個小賤人告訴了萬常青你和蕭牧的關係,要他們抓了你。」
她頓了頓:「那又怎麼樣?方倩茹會被懲罰的。」
秦小蝶冷笑道:「對,她應該被懲罰的,方倩茹這些年收了萬常青幾百萬美金啊!但是你的蕭牧,隱瞞了這件事。他惦記着什麼恩師的恩惠,所以要放小師妹一馬。不僅如此,你的蕭牧還給了方倩茹一筆錢,叫她去了瀋陽工作。」
當時,她抓着手機的手在抖,幾乎有逃出去的想法,鎮定下來之後。她一笑了之:「小蝶。我們要出國了,從前的事情我不想再提。」
說是這麼豁達,但實際上她很不甘心——蕭牧的為人品行不錯,就是太看重仁義二字,所以他丟不開方倩茹。算了,她忍一忍,總比忍一個三妻四妾的花心男要好。
於是她道:「蕭大哥,只有這一次,沒有下一次。」
「那好。」蕭牧也知趣地不再提,轉而說到了訂婚的事宜上。這一次,蕭牧甚至請到了大連的市長,作為他們的證婚人。
畢竟蕭家是望族,蕭牧想把她的社會地位提高,那麼,就要藉助一些當官的,做大生意之人的名譽。這點,她還是很放心蕭牧的,起碼他是真心要對自己好的。
商討完畢,她說累了,蕭牧就讓她去休息。回到臥室,沈悅打了最後一個嘉賓的電話:杜以澤。
電話是徐楠接的,她說想和杜以澤談談,徐楠很抱歉道:「林小姐,少爺他現在不想和你說話。他讓我轉告你:恭喜你和蕭牧的好事將近了,不過他這幾天吃壞了肚子,不能去參加訂婚典禮了,還有禮物會改日再送去的。」
「吃壞了肚子?」
「大概是在船上水土不服,少爺現在的確不太能吃東西,尤其是辣的和葷腥的。」徐楠有點為難:「林小姐,您看這……」
「那成吧,到時候我把給小澤準備的那一份禮物送過去。」她這邊掛了電話,卻不知道,那邊徐楠跟杜以澤道:「林小姐掛電話了。」
而站在暗處的杜以澤,閉着眼,無動於衷。徐楠有點害怕這氣氛。少爺兩天前就接到了「林小姐和蕭先生訂婚」的消息,然後他就這樣了——吃不下任何東西,總是噁心想吐,說是犯了胃病,其實到底為什麼只有他自己曉得。
而且,林小姐打來這一通電話……只怕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少爺的臉色更不好了,簡直就像是個死人一樣。
徐楠嘆了口氣,他該想想怎麼跟杜董事長請罪了。
到了六月十二日這一天,婚禮已經準備完畢。
這天早上,手工定製的婚紗送過來了。漂亮的蕾絲上,鑲嵌着一溜兒的珍珠,斑駁的燈光穿透鏤空的花紋,投下搖曳的影子,璀璨華美極了。還有他們的訂婚戒指——托在黑絲絨的盒子裏,閃閃爍朔的光彩,美好的像是夜晚的星空。
沈悅看到這些東西,心情更好了。想來,以前爺爺還在世的時候,就跟她說過:將來你找婆家,一定要找個婆家不麻煩,親戚關係簡單的家庭嫁過去。
爺爺是怕她吃虧,但如今,這些煩惱通通沒有。
蕭牧父母雙亡,沒任何親戚,蕭家幾個億的財產將來她和孩子們都有份。這也是她選擇蕭牧的一個重要的原因。人要現實一點,這樣的夫家錯過了就是傻瓜。
這麼安慰自己,好像那訂婚典禮,也變得美好了許多。沈悅保持好心情,一直到了訂婚當天。
這天,三點鐘的光景,老管家就喚她起來梳洗打扮了。她去了大連最好的美容院,先花了兩個鐘頭梳頭化妝,美髮師們為她做了一個漂亮的馬尾盤發。長長的捲髮順肩而下,頭頂的發束紮成飽滿的馬尾,蕾絲邊頭紗罩在頭頂。
抬頭看鏡子裏的那個人,儼然是一位花間的公主一樣。她滿意極了,然後去穿婚紗,只見更衣室里的牆上,四面都鑲滿了鏡子,她穿好了婚紗,站在兩面鏡子之間,看前影后影,小蠻腰,白皮膚,都是一般的精緻漂亮。
這時候,她覺得自己就是一位公主。抱着這樣的自信,她走了出去。果然聽到許多許多的讚美聲,真是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平時不見得多美的一個人,這時候就美出神仙姐姐的風格了。
蕭牧也打扮好了,梳着整理的頭髮,別着小蝴蝶結。他攤開五指,她就把手放在他的手掌心裏——目光相接,蕭牧笑着合併了五指,裹着她的小手出了門。
坐着漂亮的婚禮彩車,他們一路到了蕭家大宅。俄羅斯的樂團,已經奏起了一首。甜甜的旋律當中,蕭牧牽着她的手,走下了車。前方是鋪滿花瓣的紅地毯,還有許多許多的親友,朝着他們揮手歡笑。
這時候,沈悅覺得自己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個人了。
然後,進入客廳裏面。先是孫爺爺走了過來,蕭牧親自攙扶着孫爺爺。孫爺爺也是笑開了花:「你能娶到我家老大,好福氣呀!」
五星今天帶着九鳳,四喜,喵喵,六斤他們也湊了過來。每個孩子都長高了不少,脫去了初見時候的稚氣和貧窮,身材該抽條的抽條,該發福的發福。個個都是細皮嫩肉,小大人氣質。而且穿的是裙子和禮服,看起來十分整齊漂亮。
九鳳還圍在她的身邊打轉:「姐姐,你好漂亮啊!」她摸了摸九鳳的頭:「以後我們家九鳳當新娘子了,也會這麼漂亮的。」
「姐姐,二哥哥在哪裏?」五星和六斤都在找小澤。
她有點僵硬,但還是笑着道:「小澤他腸胃不好,去醫院掛水了。」
「啊?二哥哥生病了啊。」喵喵似乎很喪氣似的。又大人似的道:「姐姐你今天這麼漂亮,二哥哥看不到太可惜了!」
她的笑容更僵硬了,訂婚典禮的請帖發給了杜以澤,但是他一直沒有回覆……算了算了,她即將成為蕭牧的女人,還想這麼多幹什麼。正尷尬着,好在蕭牧走了過來,告訴她典禮馬上就要開始了,她才和孩子們道了別。
走到舉行典禮的大廳里,只見到處都是張燈結綵一片。沈悅本來就是落落大方的人,今兒更是喜氣洋洋,好像一個即將擁有無限幸福的小女人。而她的伴娘——顏洛,穿着漂亮的小白禮服走了過來,挽起她的手:「阿悅,你今天看起來很不錯呦!」
顏洛昨兒就到了大連了,這會兒比她還興奮的樣子。
沈悅捂嘴一笑:「小妹先嫁一步了,對不住。」說完,她就看到了人群之中的宋桉——宋小警官也變化了不少,越來越有男人味了。
想必,她也很快就能喝到宋桉和顏洛的喜酒了。
這時候,大連的市長,還有主持訂婚典禮的大連耶穌聖心堂布朗神父,也走了過來。他們將是今晚這一場訂婚典禮的見證人,沈悅微笑着,聽着周圍人們的祝福,說着謝謝之類的感激詞,然後,等待十二點的時候,和蕭牧一起走上紅地毯……
忽然「叮鈴鈴!」蕭牧的手機響了,破壞了氛圍。
沈悅並不在意,她假意嗔怒地盯了他一眼,又捂嘴笑道:「趕快接,說不定是你哪個戰友耽誤在路上了。」
蕭牧道了句不好意思,就拿出手機開始接電話。
這時候,沈悅注意到秦小蝶一個人站在角落裏吃着蛋糕,她為人孤僻,所以不太愛跟人交流,好像進門以來就是吃吃吃喝喝喝。她可以理解為秦小蝶餓了三天,就等這一頓大餐。
但是漸漸地,好像有什麼不對勁。沈悅發現蕭牧的臉色變了:「蕭大哥,你怎麼了?」
「倩茹,你不要做傻事。」蕭牧忽如其來這麼一句。
而電話那頭,方倩茹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蕭大哥,我什麼都沒有了。賬戶被凍結了,男朋友拿着我的錢跟着別人跑了,現在,連你也要拋棄我去娶別的女人。我活在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意思?不如去地下找爸爸媽媽得了!」
蕭牧的呼吸急促了:「你到底在哪裏?!」
「蕭大哥。」方倩茹忽然冷冷地,悲涼地道:「記得我爸爸怎麼死的嗎?那天,我爸爸送你去參軍,回來的路上,爸爸被騎車的撞了,結果中風半身不遂。他本來那麼好的一個人,不到半年的時候,就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後被中風活活給折騰死的!」她冷笑着,反問道:「你還記得,你在我爸臨終前說的話嗎?!」
她大聲吼道:「蕭牧,你說要照顧我一輩子!會把我永遠永遠當你的小師妹!說以後我就是家人!但是你,卻把我撒手了這麼多年!對,我是墮落,跟着不三不四的男人混,那也是因為我太寂寞了!你怎麼不回來陪我?!」
方倩茹又絕望地,往前走了一步,前面是滾滾的海水,她站在大橋的橋墩上:「蕭大哥,我一直很喜歡你。雖然我配不上你,但是我就是喜歡你!現在,我連喜歡你的資格都沒有了,那我還不如去死——你別不信,聽聽,我腳下就是海浪的聲音。」
蕭牧頓時明白了:「你來了大連?!」
「對,本來想去你的婚禮上跟那個姓林的拼命……但是我現在不想了,她肯定會笑話我是個傻瓜,那我還不如死了好!」
「不,倩茹你等等!」蕭牧這時候已經顧不得場合,低聲喊了出來。周圍太嘈雜,其餘人聽不到這一句話,但是沈悅聽到了,她的笑容頓時就僵住了。眼巴巴望着蕭牧,卻看到他的頭上全部是冷汗:「你先別跳下去。」
方倩茹冷笑道:「好呀,蕭師兄。我不跳下去可以,你現在就離開訂婚現場,我會把我的地址告訴你。如果你還在那裏和那個姓林的訂婚,那麼明天你就可以收屍了。你放心,我見到了爸爸一定不會說是你害了我。」
「倩茹!」蕭牧這時候忽然內疚心起,他是不怎麼關注這個小師妹。但是恩師因為自己的緣故而死,他是發誓要照顧小師妹一輩子的,所以:「你先等等。」
「我不等!蕭牧,你沒良心,我也就不要活下去!」方倩茹已經瘋了:「你離開她,現在就過來,要不然我就死無全屍!」
蕭牧極快地看了一眼沈悅,她十分不知所措,眼巴巴地瞅着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時候,神父和市長都過來了:「蕭先生,時間到了,請你們站到台子上去。」眾人也開始鼓掌,為那即將而來的「好姻緣。」
攝像師都打開了鏡頭,準備記錄這永恆的一秒。
而她,就這麼看着他,卻不知道他在為什麼在訂婚現場喊出另一個女孩的名字。
「阿悅。」蕭牧掛了電話:「你等等我,倩如現在要跳海,我得去救她。訂婚的事情回來再說。」說完,他就轉過了身子!沈悅還是反應快的,她抓住了他的袖子,也是呆住了:「你說什麼?現在是我們的訂婚現場啊!」
顏洛這時候也走了過來,卻看到他們兩個臉上的表情都不對勁。周圍所有人,這時候也察覺到了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全部都安靜了下來。
沈悅懷揣着希望,以及無邊無際的絕望,看着蕭牧。
「倩如她說不想活了,我再不過去她就要跳下海尋死。」蕭牧也是真急了:「對不起,阿悅。我無法看着她就這麼死去。訂婚的事情,我們可以改日再辦……」說完,他就把她拽住的那隻手,拿了下來,然後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她目送着人好端端地跑了,一剎那,連呼吸都忘記了怎麼去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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