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風山莊中。
對於平逢一直沒有來追殺的事情,無由醉甚是納罕。
從前兩日回到山莊後,他就精心地把山莊方圓十幾里的地方都布上了結界,勤懇得跟只小蜜蜂似的,在總算完成了工作歸來後,他拍着胸脯保證,就算來上三千天兵,不用他動手,結界都能把他們給收拾了。
面對他的騷包,明日很實誠地問:
「如果派來三萬呢?」
無由醉:「……」
他想拒絕回答這個問題,然而他忘記了明日的執着。
而且他是真的很認真地在擔心這個問題。
「派來三萬怎麼辦呢?」
「……」
「如果真來了三萬呢?」
面對這麼實誠地翻來覆去要答案的孩子,無由醉就算想炸毛也炸不起來,只好默默扶額,而坐上餐桌的小冬用湯匙舀着湯,自然地接過了無由醉的話:
「明日哥哥你這個湯做得好像有點兒淡。」
說着,她的手指微微一動,湯晃了晃,被悄悄注入了一點水。
明日的注意力就這麼被轉移了,他試了試味道,發現的確有點兒淡,就端起湯碗向外走去,準備加鹽。
無由醉見狀,總算是鬆了口氣,側過身趴在小冬身側,笑眯眯地求解答:
「不過啊小冬,要是真的來了三萬天兵,我們該怎麼辦啊?」
小冬奇怪地瞄了無由醉一眼,撥弄着碗裏的飯粒,反問:
「……問我嗎?讓我處理這麼大的事情?」
無由醉一愣,轉頭看向默默坐在窗邊發呆的百里,才恍然意識到——
哦,她還不是冬飲冰。
他剛剛想到這個問題,就聽百里望着窗外的月亮開了口:
「你們快一點兒吃,浮世那小子不是說飯後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嗎?」
重要的事情……麼?
這是下午他們去看望浮世的時候,浮世所說的話,他一恢復法力,半面身子的筋骨就自行接續癒合,現在基本已經接好,就是還無法活動下地。
偏偏這時候他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起初無由醉也沒多想,可經歷了剛才那一幕後,無由醉忍不住想到了某種可能性。
他……不會是……
無由醉捧着碗,忍不住露出了一絲苦笑。
這是他一直以來的期望吧。如果他所指的,就是「那件事」的話,對他而言,對他們所有人而言,可能都是一件相當重要的事情。
他隔着窗戶望出去,浮世正側躺在院中的軟椅上,幾株藤蔓在他腳底下安詳地盤卷着,他換上了自己的一身錦袍,身上的仙意被掩去了幾分,倒是顯得平易近人了許多,他的一頭如墨流瀉的長髮被明日細細整理過,用一根木釵束着,溫柔精緻的眉眼間浮動着明亮的月光。
而真實發生的事情,也的確與無由醉想像的無甚出入。
在五人齊聚在院內時,浮世珍惜地從丹宮中捧出了一個散發着瑩瑩淡光的小球,呈送在了所有人面前。除了無由醉和浮世外,其他的人都對它表示出了驚訝。
百里的第一反應是:
「……大爺的你是不是又偷了平逢的什麼東西?很麻煩的知不知道?」
浮世難得地沒有嘲諷回去,他手捧着這個光球,往小冬的方向送了送:
「這個……給你。你的。」
小冬有點兒奇怪,伸手觸摸了一下那隻光球,它的手感像一汪水,戳進去軟而有韌性,在觸碰到它的瞬間,一股溫暖的光就融入了她的手指,將她的指尖映得熠熠生輝。
小冬轉頭問向浮世:
「師父,這是什麼?」
浮世面上掛着微笑,眼中的光芒卻越發閃亮。
他一直在等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了。
她的記憶,他從銷毀邊緣搶奪回來的,她的記憶。
關於調玉仙牢,關於岳水山,關於他們四人的一切,關於她的榮耀和死亡。
他心裏清楚,他的目的還遠遠沒有達到,在這幾年間,小冬還是沒能愛上他,所以,當記憶歸位的一瞬,她會走向誰的懷抱,他心知肚明。
可眼下的情況,容得他有私心嗎?
說到底,也是自己送自己走上這條不歸路的,而且,終究牽連到了他們。
既然如此,那就讓冬飲冰回來吧。讓那個最好的人回來吧。
浮世強忍住手指的一分顫抖,望向小冬,目光溫柔到幾乎能將人融化其間:
「好的東西。相信師父嗎?」
小冬定定地望着浮世,心中很是安寧。
師父不會害她,這種認知,她早早地就有了,無須懷疑,所以,此時她給浮世的回答,只有單膝的跪地,和一個簡單的字:
「嗯。」
還未能搞清狀況的百里微皺了皺眉,出言道:
「餵……」
浮世直接過濾了他的存在,伸出手,輕撫了撫她的頭髮,語調溫存道:
「那好,不要說話。過來。」
說完,他就以一個正直的姿勢,伸手拉了一把小冬,把她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百里的臉色刷地一下就不對勁了,無由醉和明日對看一眼,立刻一左一右地在他炸毛之前把他給摁住了,不停地給醋意風起雲湧的某人順毛:
「沒事沒事就是普通的師徒情誼你別想多了啊。你別打擾他們說不定有很重要的事兒呢。」
「嗯,對。浮世是好人。」
……百里的毛根根炸開跟開屏的孔雀似的,無奈這一左一右誰都不是省油的燈,他也只能在心裏暗暗地磨牙:
衣冠禽獸!別以為我看不出你那點兒花花腸子!就是想借着這機會幹點兒什麼吧你混蛋!
但浮世接下來的動作,他就有點兒看不懂了。
這團泛着淺淺金色的波光粼粼的光球,竟被浮世用掌力托着,慢慢地融入了她的後腦。
隨着光球的沒入,小冬的身子也一寸寸繃緊了。
一種異物強行侵入身體的感覺,讓小冬難受地弓起了身子,輕輕地哼出了聲:
「嗯……痛……」
百里停止了掙扎,莫名地,他有了點兒不大妙的感覺。
心緒一繃緊,他的口氣也變得冷了起來:
「浮世,那是什麼?」
浮世的神色溫柔平靜如常,越過她的肩膀,他看向百里,滿眼的溫和光亮和掩藏在深處的狂熱期許,讓百里都有些驚訝。
他的回答,一點兒都沒有昔日的故弄玄虛或是顧左右而言他,相當言簡意賅:
「她的記憶。」
明日和百里齊齊震驚了,而無由醉立在一旁,默然無語。
明日不可置信地望向那已經大半沒入她體內的光球,愣愣道:
「浮世,你……」
浮世垂目,用手指輕撫了撫她額角的發。
他無心向他們歷數前因,無心去回憶他究竟為了這個記憶做了些什麼。
他用他最大的溫柔,垂頭看着這個他期盼了三百餘年的女人,蜷縮在自己懷裏,自言自語地道:
「如果不把記憶給她,她就不是她。完整的她,才是我愛的冬飲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