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亞詩尼爾的天氣一直不甚平靜。
二月已經接近尾聲,像是冬天終於打算在這座號稱永春之地的城邦上面顯示出自己的威風一般,接連而來的傾盆大雨加上凜冽的狂風,使得那些準備不足的人即便身處室內也仍舊被凍得瑟瑟發抖。
南城區城門入口小巷中的小酒館那已近中年的老闆娘撐着自己在這半年內有些發福的側臉一下又一下地嘆着氣,雖說傭兵和本地的居民們總會在平常互相客套噓寒問暖開玩笑說道成天這樣跑來喝酒沒問題嗎的時候以喝酒暖身這樣的理由來回答她,但這會兒天氣真的因為下雨颳風而變涼了,這些被亞詩尼爾的宜人氣候給慣壞了的傢伙,反倒是一個個都窩在自己旅館房間的被窩裏頭一步都不肯挪動了。
即便真的跑了過來,得,也都是要了一碗甜菜湯,就捧着陶碗搬着椅子跑到了烤爐的旁邊,圍成一團呵着氣,就只是在那兒湊那麼一點暖和聊天打屁,作為收入大頭的酒水和主餐是一個人都沒有前來購買。
「唉——」老闆娘又嘆了口氣,但緊接着就好像是聽到了動靜的兔子——比較胖的那種兔子——那般瞬間因為門口的銅鈴再次響起而堆滿了笑容「叮鈴——」外頭和內里一樣陰暗的下雨天她無法看清楚門口那些人的長相只知道他們為數眾多,只是那滿面的笑容緊接着在這些人渾身濕噠噠的雨水往下流了一地板順着滲入到木頭之中的潮濕和開門吹進來的連篝火都被吹得搖晃不已的冷氣之中瞬間就變了個樣。
「快把門給我關上,還有把濕漉漉的斗篷給我除下來你們丫的!」亞文內拉口音的西海岸通用語這樣響起,而門口的幾人愣了一下,然後其中一人似乎回頭對着另外幾人說了些什麼,於是他們就都開始除下斗篷。只是當他們把濕漉漉的斗篷全部取下來的時候,這一行人暴露在昏暗燭火下的外觀卻是令包括老闆娘在內的所有人都呆了一呆。
當先的那個人是一個高大的傭兵,但不同於小酒館裏頭坐着的只是穿着皮甲和鏈甲混合的價錢低廉的護甲的人,他身上那雖然有些鏽跡但仍舊可以看得出來十分昂貴的胸甲就像是一位騎士老爺的裝備。而旁邊站着的兩個白頭髮的明顯是那些野蠻的洛安人的女孩也不像一般的洛安人那樣看起來髒兮兮的又凶神惡煞——其中那個比較高的女孩還帶着一個藍色的傭兵徽章,這意味着她的身份地位要比火堆旁邊的那些傭兵都要高。
只是即便是這本就相當引人矚目的三個人,也仍舊比不上那些裝束與所有的西海岸人都格格不入,褐色皮膚黑色頭髮穿着極具特色的民族服裝的十七個人——
為首的身材嬌小但卻很明顯從多彩的服飾上能夠看出地位很高的女孩是一個很大的亮點,但除此之外後面那些從氣質上就透露出一股精悍的異族戰士也是令人眼睛剛剛移上去就再也沒法移開,雖然他們沒有掛着任何的傭兵徽章也並沒有穿着精良的金屬護甲,光是那銳利的眼神和始終搭在彎刀刀柄上面的手還有行走之間絲毫沒有鬆懈的警惕,就讓人感覺他們應當是和前面的兩人差不多也是屬於藍牌階級的優秀戰士。
——這可是大客戶,不同於由於是商業街而十分熱鬧的北城區,南城區這邊一向都是只有一些挖礦的普通農民和下級傭兵會過來,看上去就屬於中上游層次的人根本不會光顧,要把握好這個機會今天賺夠本。老闆娘這樣想着,然後為自己之前對着他們大聲嚷嚷的行為而感到一絲的不安,於是趕緊用更大的熱情跑過來噓寒問暖試圖掩蓋之前的行為可能造成的不滿,但在她開口之前,這一行人為首的那個高大的傭兵舉起了手。
「有魚嗎,這裏。」他這樣說着,而老闆娘很清楚地看到身後那個嬌小的褐色皮膚的女孩還有其他的不少人都因為這句話中的某個關鍵詞而放亮了眼睛。
「呃,有、有的……」她回答道,而高大的傭兵再次開口:「嗯,我沒有銀幣——」老闆娘的表情因為這句話而瞬間變得陰沉了起來「金幣可以嗎?」然後又在下一個瞬間變得心花怒放。
——這一行人自然是我們的賢者他們,在和穆娜等人達成了協議以後他們就一路北上,十幾個草原人的隊伍不可能不引人矚目,加上之前在索拉丁發生過的一切。一行人保持低調馬不停蹄地自鄉間小路穿行一路往回趕,直到進入了亞文內拉的國土才開始放緩腳步。
雖然即便是這個國家也並不怎麼太平就是了——亨利轉過頭用蘇穆語為穆罕默德和穆娜等人解釋,西海岸的通用語雖說有一些拉曼的詞彙但主要還是本地的各種方言為主,因而他們只能聽懂極少的詞彙而無法完整理解大致的意思。
「是的,可以的,親愛的客人,請您到那兒坐下,餵你們幾個,爺們一點從那裏挪開,才這麼點溫度就在火堆旁邊瑟瑟發抖還算什麼傭兵,快點挪一個位置出來,給點空間!」收到了一個金燦燦的艾拉金幣,老闆娘開始為他們騰出空間,她那高高的嗓門和亞文內拉本地的鄉音讓米拉回想起了遇到亨利之前的一切,已經過去了不短的時間如今回想起來女孩感覺到了些許的懷念,畢竟不論血統或者歷史如何,這裏才是她生長的地方,才是她的根扎着的故土。
而似乎是米拉被思鄉的情懷所感染到了,旁邊的莉娜也左右地打量着這個地方。既是同齡的女孩兒又都是洛安人,兩個人這一段時間以來已經建立了不算淺薄的友誼關係,而自己的朋友生長並且周邊還有着大量洛安人存在的這個地方,不引起她的注意是絕對不可能的。
帶着淡淡的感傷和莫名的情愫,莉娜打量着小酒館內部的景象。而生性奔放的草原人則是完全沒有這個顧慮,剛剛坐下來的穆娜因為之前亨利提到的詞彙這會兒就好像是長了尾巴一樣沒法安穩地坐在椅子上總是不停地朝着廚房的方向看——庫爾西木地區雖說也擁有森林之類的東西,但它仍舊是屬於草原,水產品或者海鮮這種西海岸和南境人見怪不怪的東西在草原上即便是貴為王族的她也只是偶爾能夠吃上一兩次。
物以稀為貴的道理在哪裏都是通行的,因而在到達了亞文內拉能夠放緩腳步好好地吃上正常的美食以後,穆娜立馬就被這邊食物種類的豐富和新鮮吸引得怎樣都無法移開目光。
「不是風乾的——不是風乾的——不是風乾的——」她在第一次品嘗到這裏的蔬菜湯的時候用拉曼語情不自禁地說出來的這句話米拉至今記憶猶新,光是這麼幾個字節草原人艱苦的生活已經是繪聲繪色,而之後穆娜一臉興奮地望着她問道:「你們每天都吃的是這個嗎——」則是令亞文內拉出身的洛安少女在高興的同時也有些回答不上來。
——這個國家在一年時間裏頭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
南方因為向北遷徙而被空置的房屋,粗糙的泥土道路和艾卡斯塔平整的充滿了絡繹不絕的商人和傭兵的隊伍形成了極為強烈的反差,這裏熱鬧的就好像是坦布爾山脈另一側的奧托洛帝國,又繁榮得如同是南境城邦聯盟的小鎮,曾經只有穀物糊可以作為三餐什麼東西都混合在一起熬煮的農民們在和奧托洛人接觸以後飲食上面也擁有了極大的進步,除此之外愛德華王子本人竭力推行的某份菜譜也為改善這邊的飲食做出了極大的貢獻。
龐大的奧托洛帝國擁有的市場幾乎是無限的,亞文內拉人原先只能依靠西瓦利耶人去出售到東海岸的各種珍貴礦產和魔法產品這下省去了中間環節和關稅帶來了驚人的收入,一車車的高價物品被出售到奧托洛,而替換回來的則是發展所需的種子、糧食和各種各樣的普通材料。
人民變得富裕起來飲食也變得充沛,越來越多的茶農前往瓦瓦西卡令本地的茶葉也開始變得常見,加之以西瓦利耶那邊從貴族鬥爭當中逃亡過來的難民帶來的大量廉價勞動力,習慣了只吃淡而無味沒有什麼營養的穀物糊的農民們第一次能夠有效地填飽自己的肚子甚至是選擇吃什麼——煩惱下一頓飯有沒有得吃變成了煩惱下一頓飯要吃些什麼,隨着生活水準的提高人民的平均體重也日益抬升。
——這真的是自己認識的亞文內拉嗎?
米拉陷入了嚴重的真實感喪失,只不過路上所面見的一些東西提醒了她這個國家也並不儘是一片美好。普通的老百姓只能夠看到生活水平在一步步地提高,他們活在當下這點並沒有錯,許多的事情比起一年前也確實有了長足的進步。沿着建築的道路艾卡斯塔平原不再只有亞詩尼爾一座主城,新興的許多村莊城鎮之後也會演變成同樣繁榮的城市,商人絡繹不絕,即便是亞詩尼爾現如今也已經有了過去的兩倍之大,甚至就在眾人進來的南城門入口那裏外頭還架着一整排的腳手架,沒有塑型完成的石灰岩放在防雨的木製大棚下方,跑去暫且休息的工人們留下來的喝水用的木碗上面因為沾着灰去拿而留下白色手印還清晰可見。
但在這欣欣向榮的表皮下,不公仍舊存在。
戰敗之後又因為國王的駕崩而陷入各種內鬥的西瓦利耶人再也無法像是之前驕傲的西海岸最強王國子民那般挺胸抬頭,為了不被領主強征去當炮灰送命他們盡一切可能渡船或者穿越過危險的森林前往這邊。原本高高在上的西瓦利耶人現如今只能對着被他們嘲諷是山豬或者是馬夫,充滿着馬糞和豬糞味的亞文內拉人低頭做着最下賤的僕人的工作來試圖獲得一口糧食和住宿的地方。
而顛倒過來身份一輩子都在看西瓦利耶老爺顏色的亞文內拉普通人翻身做主人了自然也不可能收斂,承受暴力的一方變成了施暴的一方——是啊,他們都有着自己的理由和仇恨,這些人有憤怒的地方想要發泄出來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這份憤怒就這樣你來我往地持續下去,到了哪一天再度爆發出來的話,他們又該如何應對?
人類總是這麼地善於去劃分彼此的陣營,身份高的一方朝着身份低的人指手畫腳態度惡劣,又對着身份比自己更高的人謙卑地低下頭顱。明明同樣都是人類,只因為出身不同膚色和發色不同,生命軌跡就可以完全不一樣。
亞文內拉和西瓦利耶人之間是如此,但越過他們,即便是看似給這個國家帶來了非常大幫助的奧托洛人,也依然不能免俗。
「叮鈴——」門再度被推了開來,冷風再度吹入讓在魚上來之前先大口地享用着麵包的穆娜等人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們本就是炎熱的草原出身,雖然那邊下雨的時候也會降溫,但像這樣的情況還是令穿着單薄的這一行人有些措手不及。
「嗚嗯嗯——」穆娜抖了一抖,所幸進來的這一行人人數並不如他們那麼多所以很快地就又把門給關上了。「斗篷放門口那兒吧,沒地方掛了!」小酒館的老闆娘忙着做亨利他們的食物,朝着這邊吼了一嗓子就接着忙活。米拉瞥了一眼,那其中有好三個人都是一副商人模樣的打扮,只有兩人才是攜帶着武器的傭兵。
「這些混蛋奧托洛人。」商人們明顯是亞文內拉的本地人,在這個小小的酒館裏頭放開了就直接用方言叫罵道:「分明是說好了單價30丹諾的跑了過去就說是受潮了只能付一半的價錢,這種鬼天氣還催我們趕路又要讓東西不出問題?我說了再等幾天怎麼都不聽,還說什麼延期就不做生意了去找別人。」
「仗着他們是帝國的人就強買強賣,這群該死的混蛋!」「麥克麥克——好了,事情都過去了——」兩名商人之間的對話也正是米拉和亨利等人這一路過來所注意到的事情,正如過去的西瓦利耶人所做的那般,只是現在這個身份更高的對象變成了奧托洛人,並且事情似乎還遠不止此——名為麥克的商人甩了一下胳膊繼續罵道:「不,夥計!這事兒沒完我跟你說,那些愚蠢的衛兵,國王到底想的是什麼竟然還給奧托洛人更大的優待?這不就好像是奧托洛的狗一樣嗎,我們做了那麼多年的西瓦利耶的狗還不夠,這會兒又要換一個主子嗎,真是的,王子殿下好不容易為我們爭取——」「麥克!麥克!!」他的朋友捂住了他的嘴,燈光昏暗,這些人看到了亨利身上穿着的板甲。
「該死的,你說這種話會被殺的——」他小聲地這樣對自己的朋友說道。「好了!」而身後的老闆娘在這時候開口說着,我們的賢者先生站了起來:「別怕,我不是什麼國王的騎士。」「扣扣。」他敲了兩下腰帶上的徽章:「只不過是一介傭兵。」
「呼——謝天謝地。」賢者轉過了頭,而兩名商人則得救了一般地長出一口氣,只是賢者起身的這個動作讓和商人們一同進來的其中一名傭兵提起了注意。
「亨利?」賢者回過了頭,對着那人點了點頭然後接着過去拿剛剛煮好的食物。
「那麼你是米拉——」這個有點令人耳熟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正在和莉娜聊着自己在這邊過去的生活的洛安少女轉過了頭,看着對方稍微思索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阿黛拉?」
「嗯,是我……」在旅途最初開始的時候曾經結伴同行的福德傭兵團女副團長那頭紅髮依然,只是臉上的神情看起來滄桑了許多。
「你們都是藍牌了啊……你長高了呢。」她微笑着這樣說着,而米拉禮貌地點了點頭:「是的,你活下來了呢。」
「嗯,我是比較幸運的,不過傭兵團的其他人就沒這麼好了,這也是為什麼我現在只能接一些個體任務的原因,真是天意弄人啊……一個手下都沒有的傭兵副團長,呵。」她自嘲地笑着搖了搖頭,白髮的洛安少女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她這一年多當中所經歷的東西也不在少數,但本就是女性傭兵出身辛苦打拼之後的一切卻付諸東流,雖說擁有橙牌的級別,要再找到一個肯僱傭且重用她的傭兵團,顯然也不是那麼水到渠成的事情。
對方失去了一些什麼,對方受到的挫折有多大,女孩無法想像,所以她遲疑了一會兒,最終只能夠說得出來四個淡淡的字節:
「活着就好。」
「嗯。」阿黛拉愣了一會,然後釋然地點了點頭:「是啊,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啊……」
燭火搖曳,再度重逢的幾人也沒有太多的話語可以去說,互相回歸到了各自的群體之中以後,他們在延綿不絕的冷雨當中享用了自己的午餐。(未完待續。)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