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嚴嚴,大雪紛飛。
臨晨時分,九歲的林修就已經從床上爬了起來。離開被窩,迎接林修的是陣陣惡寒,他打了個哆嗦,一邊裹緊衣裳,一邊往廚房裏走去。
水缸里的水都已經凍得結冰,林修不得不把手伸進水缸里,把表面的那層冰蓋給拿開。很快,小手就已經凍得通紅,但他顧不上這些,阿爹很快就要起床了,他得趕緊把早飯做好。
直到爐子裏的火燒得旺了,林修這才感覺到一陣暖意。他把裝着白米和清水的鐵鍋放上火爐,然後蹲坐在邊上,取暖,添柴。
林修雖然年紀尚小,但從七歲起,他就每天給阿爹做飯,現在已經是廚房裏的一把好手。半個時辰不到,一鍋香噴噴的白米粥就做好了。揭開鍋蓋,滿屋子裏都飄滿了米香。林修很喜歡聞這掀開鍋時騰起的第一股米香,他滿足的笑了笑,然後蓋上蓋子,又跑到了阿爹的房間。
林修的父親林齊此時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林修進屋後叫了聲阿爹,接着立刻上去幫阿爹穿好了衣裳,又扶着
阿爹從床上下來,摻着他小心翼翼的坐上了床邊那張木質的輪椅。
林齊是長安鎮上有名的手藝人,他能做木匠,也會編東西,過去鎮上有一半的桌椅和籮筐都是經他手做出來的。可是好景不長,大約兩年前,林齊在外面砍木材的時候突然從十多米高的樹上摔了下來,幾乎奄奄一息,好在一名獵戶及時發現,林齊這才被救活。命雖然保住了,可是林齊的雙腿卻成了殘廢。從那以後,他只能依靠輪椅行走,以前能輕鬆應對的手藝活打那兒以後也都很不方便。更重要的是,林齊沒辦法自己去收集木料和竹料,只能花錢從別人手裏買。
手藝人掙的本就是辛苦錢,遭逢這樣的不幸之後,林家的生活就更為拮据了。還好林齊的手藝還在,他做生意也一直本份,從不偷工減料,過去那些老主顧還是願意關照他的。
日子雖然是苦了一點,但讓林齊老懷安慰的是,兒子林修非常懂事。自從自己出了意外之後,當時年僅七歲的林修便扛起了所有家務。煮飯、擦地、洗衣、整理,這些看似細微的事情對一個七歲少年來說,仍舊顯得頗為繁重。而且林修還在私塾上學,既要用功念書,又要照顧自己殘廢的父親,打理家務,有時候,當林齊看到兒子那小小的身影在屋子裏忙活的時候,他忍不住的就會掉下淚來。
不過林修自己卻一點也不覺得辛苦,阿爹出了意外,林修覺得這些事情都是自己應該做的。每當阿爹心情不好的時候,林修總會走到阿爹身前蹲下來,然後很是認真的說:「阿爹,咱們現在是辛苦一點,但等修兒長大了,我一定要讓您過上好日子,找,嗯……找六個傭人來伺候您,一個給您揉肩捶背,一個給您做飯……」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兩父子才會開心的笑起來。
「阿爹,您快趁熱吃吧。」林修把那碗熱騰騰的白米粥端到阿爹手中,見阿爹吃了幾口,這才去把自己那碗盛了出來。
「修兒,明天私塾就要考試了,你書都背好了嗎?」林齊很關心林修的學業,希望他能早日考取功名,不再被自己拖着過這樣的苦日子。
「都背好了,阿爹您就放心吧,不信您考考我吧。」林修很是自信的笑了起來。
「嘿喲,臭小子,你知道你爹斗大的字不認得一個,就知道挖苦我。」林齊輕輕的用手指敲了下林修的小腦袋,接着說:「那你就念一首詩來讓阿爹聽聽,也讓阿爹斯文斯文,呵呵呵。」
林修放下碗筷站到阿爹身旁,把身子挺得筆直,隨後對阿爹朗朗念道:「久居寒舍杯無酒,月下孤影幾多愁。莫笑清苦無人問,來年定是花滿樓。」
林修郎朗之聲甚是好聽,阿爹不禁學者那些讀書人的樣子,酸溜溜的喝了句:「好詩,好詩。」
詩里說的什麼意思,林齊是半點也沒聽懂。他並不知道,這首出自於詩聖李杜的早年之作,正是寫出了林修心裏那滿滿的憧憬。
在私塾里,林修或許不是最聰明,但絕對是最用功的。幾年下來,林修的功課已然是私塾四十多個少年中最為優異的。私塾的王博王老師見林修如此刻苦,便許諾林修父親,說等到林修滿過十五歲之後,就保舉他去縣裏參加朝廷的大考。
吃過早飯,林修便拿好課本準備去私塾。此時天還未亮,但早起溫習功課已然成了林修的習慣。從上私塾那天開始,林修一直就是天還沒亮就出門,在私塾里溫習一兩個時辰之後,再看着其他同學打着哈欠,懶洋洋的從外面走進來。
出門的時候,林修突然聽到阿爹「哎喲」了一聲,回過頭時,只見阿爹扶着自己的後腰,疼得牙關緊咬。
林修知道,那是阿爹身上的老病,那次意外之後,不僅讓阿爹雙腿殘廢,也給他後腰落下了病根。每逢大雨或是肅寒時節,阿爹的後腰都會止不住的抽痛。
「阿爹,您沒事吧?要不我先送您去大夫那裏?」看到阿爹痛苦的樣子,林修心裏非常難受。
阿爹擺了擺手,拼命裝出一副笑臉,「沒事,過會兒就好了,修兒,別耽擱上學,你趕緊去私塾吧。」
「可是……」
「沒事,阿爹還硬朗着呢,呵呵……呃……。」
知道阿爹是在強忍着,林修心中頓時酸楚無比。窮苦人家是病不起的,去鎮上找大夫,一次就要花費至少五十個銅板,這些錢已然足夠林家三個月的開銷了。林齊一直做手藝,小錢是有一些的,但他捨不得把這些辛苦錢花在自己身上,都留着準備將來給林修討個好媳婦。
走在雪地里,林修心裏一直掛念着阿爹的腰傷,此刻天色黑暗,路上的人家大都還沒起來,只有滿地的白雪勉強照亮前方的道路。因為擔心阿爹,林修一不留神,腦袋便撞在了一個軟趴趴的東西上面,彈了一下,林修便一屁股倒在了雪地上。
舉目一看,林修才發現前面正站着一個比自己高出三個頭的大胖子,林修剛才正好撞上他撇撇的肚子,那身肥膘滋養得好,一下就把清瘦的林修彈在了地上。
此人林修認得,正是他在私塾里的同學何坤。何坤是鎮裏有名的大財主何雄的兒子,生來好吃懶做,養得膘肥體健。在私塾里,其他同學都是何坤欺負的對象,如林修這般瘦弱,何坤一隻手就能提起來給扔地上。不過林修在私塾里備受王博老師喜愛,何坤平時里也就沒怎麼公然欺負林修。
此刻,何坤身上穿着狐裘袍子,望着地上的林修,他鼻子裏哼哼着說道:「林修,走路怎麼也不長眼睛啊,撞壞了本少爺這身狐裘,你那殘廢老爹就是編一萬個竹樓也賠不起。」
林修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只冷冷的看了何坤一眼,然後繼續往前走。
何坤一把便揪住了林修的衣裳,冷笑道:「喲呵,本少爺跟你說話你竟然敢不搭理,你真以為有王博罩着你就了不得啦?告訴你,老子要是願意,就算把私塾拆了,那王博也不敢說什麼。」
林修又看了他一眼,還是沒有說話。
忽然,何坤不知道是犯了什麼病,不僅把手鬆開,還滿臉堆笑的對林修說道:「別生氣啊,本少爺跟你開玩笑呢,嘿嘿,你看這天這麼冷,本少爺打從娘胎里出來,還是頭一回起這麼早,你瞧這把我給冷的,我都在這兒等了你半個時辰了。」
林修問:「你找我有什麼事?」但他也知道,能跟這何坤扯上關係的,肯定不會有好事。
何坤很是親熱的拉住林修,賊眉鼠眼的又往四周看了看,這才說明了來意。
「明天私塾不是要考試嘛,你也知道,本少爺天資聰穎,仙根飽滿,一直都打定主意要去仙門洞府拜師修仙,私塾里那些破玩意兒我是懶得看。嘖,可是趕巧了,明天也是我老爹五十大壽,我不想掃了他的興,所以呢……」
原來,何坤次來的目的是想找林修幫着自己在明天考試的時候作弊,何坤想以此來為他老爹何雄祝壽。何雄年輕時也是個讀書人,早年間,有仙門上人曾親口說過何坤仙根飽滿,十二歲便可進入仙門,但是何雄卻也希望何坤能夠知書達理,就算日後真的入了仙門,也顯得他何家後人更為優秀。
只可惜何坤天生好吃懶做,別說考試,書上的字都還沒認全呢。往年何坤的成績都讓何雄顏面掃地,以至於何雄曾對何坤罵道:「書要是都念不好,你也就不用去修仙了。」
話是這麼說,但修仙求道乃是世上最難得的機緣,一般人家就是求也求不來,何雄又如何能讓兒子不去修仙呢。他這話也只是想激勵一下自己這個成天無所事事的兒子,但何坤卻也當了真,於是他這才冒着嚴寒來找林修。
「嘿嘿,林修,你年年考試都名列榜首,今年就讓本少爺我風光一回。」何坤陰笑着,「也很簡單,明天老師出什麼題你照做,只要在後面留上我的大名就行啦,我也照寫,然後留你的名字。怎麼樣,本少爺這計策妙吧。」
林修哪裏會幫着何坤做這種事情,而且何坤所謂的妙計簡直爛到極點。王博老師只要不是傻瓜,肯定能一眼識破。
這時,何坤突然從袖子裏取出了一錠銀子,然後拍在了林修手裏。
「本少爺不會叫你吃虧的,這是二十輛,夠你老爹去看大夫看他那老腰了。」說着,何坤很有深意的笑了起來。
林修立刻皺眉說道:「你怎麼知道我阿爹……」
話沒說完,林修恍然就明白過味兒來,這何坤定然是一直在他家門口等着,所以才知道阿爹後腰抽痛。
何坤笑道:「大家互取所需,你看如何?」
「不行。」林修本來就不願意,此刻,他更是不想再與何坤多言。
人可以窮,但窮也要有骨氣,絕不能因為這樣收下別人的銀子……漂亮話是這麼說,可實際上,林修很想抓起那錠銀子,把阿爹送大夫那治病。傷在爹身,痛在兒心。每當想起阿爹後腰抽痛時那種壓抑的**,林修心裏就跟刀子在扎一樣。
林修繼續往前走,何坤卻不依不饒的又將他拽了回來。
「林修,你要是不幫本少爺,那從現在起,咱們都不用去私塾了,反正老子明天考完回家還是要被老爹訓斥,乾脆就綁了你胖揍一頓,也好出一出這口惡氣。」
被何坤那雙大手抓住,林修如何也掙脫不得。何坤雖不是天生神力,但正如當年那位仙門高人所說,他體內靈根的確比常人要高出數倍,儘管只有十一歲的年紀,那力氣可是跟一般的成年男子沒什麼兩樣。
雖是如此,林修也不肯在何坤面前低頭。也就是他身上那件破襖子質地不怎麼好,一拉二拽之下,棉襖頓時被何坤撕裂,林修當即就蹦出老遠,然後頭也不回的往私塾里跑了。
何坤力氣雖大,奈何身上贅肉實在太多,加上里三層外三層的棉衣絨褲,他哪裏追得上林修。跑了沒幾步,何坤便氣喘吁吁的停了下來。
「好你個木匠兒子,本少爺求你你不肯,明天他娘的有你好看。」衝着林修的背影叫嚷了幾嗓子,何坤卻也只能悻悻的回家了。
到了私塾,林修心裏也是惴惴不安。他知道何坤耍起無奈來,整個長安鎮除了他老爹,誰也奈何不了他。自己今天這麼一跑,就不知道那何坤會幹出什麼事來。林修倒是不怕自己被欺負,只是擔心何坤會找阿爹的麻煩。
記得去年,何坤就曾經帶着一幫地痞,把同學李三郎家裏的鋪子給砸了,害得李三郎一家不得不搬出長安鎮,再也沒敢回來。那何老爺雖然當眾教訓了何坤一頓,但其實也根本沒捨得罰他那寶貝兒子。自此,何坤的氣焰是一天比一天囂張,鎮裏沒人敢惹他,一是敵不過他家大業大的父親何雄,再者,這長安鎮誰不知道何坤將來是要去仙門洞府修神仙的啊,連縣老爺見了何坤,那,那都得點頭哈腰,多說幾句好話。
林修越想,心裏就越是煩悶,面前的書是看不下去,只想着現在是不是該去阿爹的鋪子裏看看,免得何坤一轉頭就去欺負他老人家。
這時候,私塾的王博老師走了過來。林修很是詫異,因為王老師今天不是從裏屋走出來,而是剛打外面回來,身上一股子嗆人的酒氣,走路是一步三搖,林修趕緊上去把他扶住。
「哦……林修啊,你,又,又這麼早來溫習功課,真,真是我的好學生。」
王博當年中過進士,還曾做過縣令,可是因為家境貧寒,未能上下疏通,做官後不久就給扁了,此後再也沒被朝廷招用。晃眼十八年,人這輩子又有多少個十八年呢,不過這人文采超群,又寫得一手好字,在這家私塾任教之後,也是頗有口碑。
當下,林修扶着王老師進了屋,然後取來熱水又遞到了老師手裏。
喝了幾口茶水,王博醉意漸消,他嘆了口氣說道:「林修,老師的醉態怕是不好看吧。」
「沒,沒有。」阿爹犯了老毛病,林修又擔心他被何坤欺負,此刻自然是心不在焉。
「林修,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來,說給我聽聽。」王博深知林家的事情,因為看中林修將來很可能會考取功名,王博自然是會對林修多用了些心思。只不過林家這對父子看不透王博的深層用意,全當王老師是天下最好的老師,即便手頭再拮据,過年的時候,林齊還是會備齊禮物,帶着林修去給王老師拜年。
除了阿爹,林修覺得王老師是身邊唯一能說上話的人,於是便把早上遇見何坤的事情告訴了王博。
「……王老師,我只怕何坤會去找我爹的麻煩。」林修頗為擔憂的說道。
王博聽完之後,用手抹着嘴上的小鬍子,思索之時,眼睛也是滴溜溜的轉着。突然間,他大發雷霆的說道:「好個何坤,仗着他爹有錢,竟然敢做這等有辱斯文的事情,我,我一定要找他當面理論。」
「找他當面理論?」林修看了看王老師那雙比自己也粗不到哪兒去的胳膊,心裏不禁有些打鼓。
「沒錯,林修你不用怕他,我王博這就去一趟何府,定要何老爺給出個說法。」說着,王博赫然從床上跳了下來,氣勢洶洶的朝門外走去。
這儒生不懼悍匪般的姿態儀表,看得林修目瞪口呆。總算還是王老師會給自己做主,望着大雪中王老師那背影,林修是陣陣心安。很小的時候,娘親就去世了,阿爹雖然對林修是百般疼愛,但怎奈現在身子不好,反而是林修一直在照料他。所以,王老師敢於替自己挺身而出,林修心裏頭怎能不萬分感激。
可九歲的他哪裏知道什麼是事態人心啊。
世上真正善良單純的人就如這滿地的白雪,就算浩雪滿地,卻又如何照亮這昏暗漆黑的天呢。
說這王博是個天生當老師的料還真就不假,過去呢,他都是教林修詩詞歌賦,儒禮文章,而接下來他所做的,那可就是身體力行的給林修上了寶貴的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