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rt--> 「這世上惟一不會遭到懷疑的,只有死人。你的假設雖然大膽,卻並非沒有依據。」他輕而慢道,「這個計劃最周密的一點,很可能就在於,主事者在花錢買兇屠城的同時,將自己也乾脆俐落地做掉。大概連這幫修士都未察覺,自己殺人的時候連僱主都已經殺死。我們自然更不會懷疑這一點了。」
「從這裏推斷下去,岩炭城裏人口死絕,變作鬼城。這等悲慘而不祥的城市,乃是人類都不願再接近的,所以這座大城十有八、九會被廢棄。」這種情況,她在隱流攻打西南聯軍的時候見得多了。一旦城池被屠,其他地方聚攏過來的百姓是寧可另尋個風水差些兒的地方重新落腳,都不願再入住這座舊城了。
「可是岩炭城突然被屠,城中畢竟還剩有大量物資,如銀錢、布匹、食物等等。對極北之地的居民來說,生活原本不易,這都是極珍貴而不容浪費的東西。所以接到消息的幾個月內,必然陸續有外人進城淘揀物品。」「拾荒」這個職業,在哪裏都是一份正當工作,只要你不怕髒不怕臭,不怕死人不怕累,短時間內賺得缽滿盆滿的大有人在。
瘦子將特木爾成功拐入了空間當中以後,也要將這空間尋個地方妥善放置。須知他自己是打算自殺的,那麼來接應他,或者說來接應特木爾的人,一定要能夠儘快找對地方,否則說不定被其他拾荒者無意中揀走了。這裏荒無人煙,四下里全是積雪,方圓十里內最好認的標誌物,就是這破廟了。
所以寧小閒方才推斷,特木爾被安置在破廟附近的概率,最高。
「這瘦傢伙的同夥只要混入拾荒者的大軍之中,到指定地點將儲物空間帶走就行了,也就是將特木爾也帶走了。」寧小閒呶了呶嘴,「他之前的行事,至少有六、七成把握能將懷柔上人蒙在鼓裏,不知特木爾的特殊。所以凡人進城淘荒,懷柔上人應該不會幹預。他也可以在神境眼皮子底下,將解藥偷偷運走。」
「通常來說,像這類劫案只要找到了主事者,也就找到了被藏起來的人或東西。」她苦笑道,「如果事實真如我們所推斷,這夥人好深的心計,偏要反其道行之,連幕後兇手本身都變作了棄子,只為將『七日談』的解藥送出去。找不到主事者,就找不出動機、找不到貨物了。」能解救無數蠻人,這東西的價值果然值得搭進去這麼多條人命。反過來說,「七日談」的解藥若真落在蠻人手裏,南贍部洲的妖族和人類,可要倒大霉了。
長天接口道:「要確認此事其實甚易,還有一法可用:詢問轉輪王即可。」
懷柔上人望向他:「可要我去尋個耳報神來?」
「不必。」長天搖頭,寧小閒已經通過魔眼向轉輪王沃問道:「在這裏屠岩炭城、殺病患的主事者可是已經死了?」
沃不吭聲。
寧小閒笑道:「何必如此謹慎?我只不過問你這人的生死,又不讓你干預人間事務。堂堂閻羅查一個人是死是活,陽壽是否已盡,豈非本就是份內之事?」
沃也笑了,輕聲道:「難怪諦聽總說不過你,原來你自有蠱惑人心的本事。」難得閻羅王誇獎,寧小閒心裏正有幾分自得,卻聽他接着道,「只是千萬要小心些,像這般巧舌如簧,只怕死後要下拔舌地獄的。」
這話聽着就像詛咒,並且還是出自閻羅王之口,那威力立刻大了十分,要是她沒記錯,另一個轉輪王也這樣對她說過,這兩隻真不愧是親兄弟,話都揀難聽的說。偏偏她聽得出沃真正是語重心長,不誇大也不諷刺,居然是真地勸誡她!寧小閒繃着臉:「胡扯,你們不是早就商量好了,要讓我下無間地獄麼,怎麼又改判決了?這樣朝三暮四,不好,不好!」
她頓了一頓,才想起來還有正事要辦,險些被這人帶歪:「給個准信兒,那人是死,還是活?」
魔眼那一頭頓時沉默下來,好半晌,轉輪王的聲音才傳了出來:「此人已死。」
得了這麼明確的答覆,寧小閒終於可以肯定,自己和長天的推斷無誤!
寧小閒上前,輕輕探了探特木爾的頸動脈,笑了:「這孩子喝了不少青醴酒,睡得正香。」要做到這一點不容易,他的頸部未被石化的皮膚沒幾塊了。
懷柔上人上前兩步,淡淡道:「讓開。」
寧小閒抬頭看他:「你要拿他怎樣?」
「殺了。」懷柔上人的聲音依舊沒有半點波瀾起伏。
特木爾從「七日談」的侵襲中活了下來,這就使這個平凡無奇的人類小孩變得炙手可熱,連蠻人都聞風伺機偷取。「七日談」是針對蠻族的大殺器,一旦有解藥流出,那麼它就全無用處了。所以特木爾的下場,只有死!
寧小閒動也不動:「你不想知道,他為何能產生抗體?」
懷柔上人似在沉吟。
她又道:「你只不過將『七日談』放到岩炭城做試驗,居然就能產生一個免疫病例;若是日後真正將它投放戰場上,受眾成千上萬,你知道這一回又會遭遇多少如特木爾這樣的例外?」頓了一頓,「不若將這原因弄清楚?」
懷柔上人沉默。
寧小閒就當他默許了,伸手輕按在特木爾太陽穴上,口中輕念幾句要訣,也同時閉目。
這是蠻人巫術中的搜魂之法,她得自都伏末的手記。
良久,她才睜開眼,對長天二人道:「那瘦子同是農莊的病人,叫做巴圖,兩炷香前來這裏找過他,然後將他裝進了手鐲里。」
懷柔上人沉聲說了兩個字:
「原因?」
他不關心這些凡人姓甚名甚,也不在乎這兩人如何交談。他唯一想知道的,是特木爾為什麼能倖存下來。
寧小閒當然get到了他的重點,點了點頭:「岩炭城五月有廟會,特木爾是在廟會上玩耍時得的病。諷刺的是,那廟會就在你的金光廟外舉行。」
懷柔上人一動不動,懶得跟她計較。
「回家後,他身體有些不適。幾天後發現手臂和腿上長出奇怪的斑紋。」
但是窮人家的孩子一般不會去看大夫,只寄望於小病自愈。不過特木爾當然不知道自己感染了「七日談」,也就沒當回事兒。結果半個月後,症狀越來越明顯,石化紋路都長了出來,連帶着手、腿都不再使喚自如,他這才害怕起來。更糟糕的是,又過了一個多月,連他母親身上都開始出現了這樣的病症。
特木爾的母親是成年人,在大戶人家家裏當廚娘,她當然知道城裏隱隱有怪病傳播,卻沒料到有一天會降臨自己頭上。此時她最擔心的,就是自己的小女兒烏蘭。這個小姑娘身上還沒顯現出明顯的症狀,可是特木爾的母親知道,這種病都是傳染一家人的,並且病人無一存活,最後的下場就是被送去城外的農莊等死。
身為一位母親,她當然不想兩個孩子就此夭折,因此偷偷收拾了細軟準備搬家。也不知哪個走漏了消息,他們還未逃出城門就被府衙派來的城捕抓住了,隨後扭送到農莊去。
又過了一個多月,烏蘭身上也出現了「七日談」的病症——她終究沒能逃過一劫。
兩個月後,特木爾的母親病重,將他喚到床前,交代他照顧好妹妹,隨後不久就撒手人寰。
特木爾兄妹在農莊裏的境況,卻是比一般病人還要糟糕。首先,他們在岩炭城已經舉目無親,食物來源匱乏。在極北之地,攝入的食物不足就無法為身體供暖,人很快就會凍餓而死;其次,此時離特木爾被送入農莊已經過去了三月有餘,和他同時進來的病人都已經死去,只有他還活着。等到他活到第四、五個月的時候,旁人看他的眼神可就都不一樣了:
憑什麼他能活着,我卻要去死呢?
所以哪怕是個等死的農莊,這對兄妹也受夠了欺凌和白眼。尤其有些病人自知必死,就將一腔怒氣和恐懼都發泄在了這一對小小的孩童身上。
這時候,特木爾身上卻又起了變化。原先疲憊欲死的感覺沒有了,他能感覺到病魔似乎停止了侵蝕的腳步,連肺部和胸口都不再疼痛。然而這恐怖的怪病手下從無活口,他也不敢奢望自己能痊癒,只帶着妹妹偷偷溜出農莊,還順手偷了別人的棉衣給妹妹禦寒,然後找到破廟棲身。
後面的故事,寧小閒基本就都知曉了。
這孩子年紀不過十一歲,識海里的記憶淺薄得一眼就能看完,所以她再用搜魂術回溯特木爾從前的經歷,很快就找出一段非同尋常的往事來。
特木爾的父親是商隊的夥計。四年前,特木爾隨父親走商,經過一個叫敏敏西穆爾的小城,那裏距離大海只有三百里不到。商隊休憩期間,他獨自外出玩耍,在河邊遇着一個身材高大而古怪的女子。
這女子躲在岩邊的岩縫裏,身受重傷,本就奄奄一息的模樣。特木爾那時年幼,又是成天在外面瘋跑的孩子,好奇心重,居然和這人聊上話,又替她到城裏傳訊,最後還買了些飯食送她。
他當然不曉得道行深厚的妖怪根本不需進食。不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女子就告訴他,自己的傷勢太重,已是藥石無救,不過感激特木爾的一片善心,要送他一份謝禮。
這份禮物雖然不能令特木爾得道成仙,卻定會讓他終生受用不盡。
聽完這話不久,也不知對方動了什麼手腳,特木爾就暈了過去。
等他再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蜷縮在一個極狹窄的空間裏,連呼吸都很困難,緊緊裹住他的四壁卻很柔軟,並且還有一點點溫度。這裏絕不是原先所處的山洞!那種感覺,就好像被困在羊皮囊當中,又好像躺在母親的懷抱里,並有許多管子像吸盤一樣,連在他身上。可是四周黑漆漆一片,他叫了好幾聲都無人應答,空氣卻越來越少,只怕再呆在這裏,自己一定會窒息!
這時他發現自己手上居然握着一把匕首,因此毫不猶豫地舉匕亂刺。包裹着他的軟皮很薄,幾下就被刺出個大洞。最後他順着一條長長的甬道艱難地爬出來,才重回光明世界,而後再回頭看去,幾乎嚇傻:
他身後,赫然躺着一條大魚!
特木爾從未去過海邊,也辨認不出這是什麼品種,只曉得魚腦袋的前半截在山洞裏,後面十丈長的身軀都露在外頭。
他從魚尾沿着魚身往前走,最後鑽入洞裏才見着魚頭。這腦袋長得異常猙獰,大嘴能裝下幾十個特木爾,那時就算合起來了,下唇尖銳的獠牙依舊露在外頭,離特木爾躺着的地方只有兩步之遙!
這條大魚原本如同小山一般宏偉,不過奇怪的是,它看起來卻很瘦很瘦,簡直是皮包骨頭。特木爾驚異於它的龐大和恐怖,愣了半晌之後,勉強從魚腮旁邊擠出了山洞。
好不容易趕回城裏,他被父親按在膝蓋上狠狠打了一頓p股。
原來他已經三天未歸,並且回來的時候滿身都是刺鼻的臭味,母親連換了三大桶水才將他身上奇怪的粘液洗乾淨。
奇怪的是,從那以後他再也覺不出寒冷了,手心總是暖烘烘地,身體當中也似有無窮無盡的精力。他再也沒有生過病,連風寒都不願找上他,並且每天的睡眠時間也只需要兩個時辰就夠了。
特木爾和其他同齡男孩一樣,性格頑劣,不是爬樹掏鳥蛋,就是進田偷摘豆,淘氣事幹得多了,身上就時常負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可是沒有一道傷口的持續時間,能超過十息!
對一個人類的幼童來說,這太不尋常。不過南贍部洲上每天都有怪事發生,凡人自小就明白,凡事不要小題大作,何況這還是件好事?所以特木爾的父母很快也就習以為常了。
可是對寧小閒來說,這卻是極重要的一條訊息。她想了想,捲起特木爾的手臂,又采了一點血,先聞了聞氣味,隨後自懷裏掏出些瓶瓶罐罐,挨個兒試驗,最後才抬起頭,對着懷柔上人和長天肯定道:「特木爾的異常,的確與自身奇遇有關。他在敏敏西穆爾遇到的女子,乃是一頭海王鯨。」
特木爾只是凡人眼界,認不出那大魚的模樣,隱流卻和無盡海眼附近的海中牧民保持聯繫,兩方交易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海王鯨的生命精華。
更遑論她為了催肥神魔獄當中的息壤,不知道將多少妖怪屍骨都餵給了這貪得無厭的靈土。息壤最喜歡的食物之一,就是海王鯨的屍骨,所以這東西的外貌,她實是再熟悉不過了。
並且特木爾的血液氣味,也與她收集的海王鯨精華大抵相似,只摻雜了少許人氣。以此推斷,「恐怕是那頭海王鯨身受重傷,不得已才逃到陸地上來,結果還是免不了一死。特木爾於他有相助之恩,這妖怪自知必死,乾脆便宜了這小小少年。」
懷柔上人低沉道:「你是說,那頭海王鯨將自己的生命精華給了他?」
「正是。」寧小閒拍了拍特木爾的肩膀,「我剛才測算過了,這孩子身體當中的海王鯨血液濃度,超過了九成。嚴格來說,除了這一副人類的外形之外,他和海王鯨並沒有很大的不同。」
懷柔上人忽然搖了搖頭:「不對。莫說這是妖怪將血液給予人類,就算是人類之間互輸血液,也是死路一條,這小孩怎麼可能繼承海王鯨的血液而不死?」
懷柔上人的本體只是一塊巨石,何來血液之說?不過他存世太久,見證過滄海桑田,就連長天的歲數與他相比都遠遠不如,所以他對生物的了解,反倒要強於世間的多數修仙者。寧小閒來自另一個時空,當然知道他說得一點都不錯,哪怕在人類之間,血液的輸送也是要講究血型匹配的,否則輕者頭暈噁心發燒,重者休克甚至死亡。
寧小閒聳了聳肩道:「你說得對。事實上在文思仙人的玉簡中也提到過,上古之戰中由於『七日談』的肆虐,蠻族大巫也發現這東西只對蠻人的血脈生效,因此針對這個特性想過了許多辦法,其中就有一條,援引其他種群的血液,比如人類或者妖怪的,藉以減弱掉『七日談』為虐的程度。不過試驗體無一例外都出現了副反應,最後依舊是死了,所以他們做過了數千例試驗,而最後的驗證結果是,此路不通。」
-----水雲有話說----
本章約5000字左右,是為書海迷迭香盟主打賞靈寵緣加更的2.5章,感謝所有壕的慷慨解囊,水雲的午飯靠你們了^_^
呵,開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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