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上動靜不小,到了天明的時候,幾個姨娘都知道了這事。羅姨娘特地來看了,卻什麼都不敢說,只在一旁坐着喝茶。顧錦朝一直陪着母親說話。
桐若樓那邊,郭姨娘聽了消息,倒是沉思了許久。然後下樓去找杜姨娘閒話,杜姨娘卻坐在正堂里念佛,她供了一尊大慈大悲觀世音像在正堂里,長年累月的上香念經。
丫頭上了茶,郭姨娘拿在手裏,卻和杜姨娘說話:「咱們也去幫襯幾句吧,這些年夫人待我們不薄,害雲姨娘的事,我倒是覺得不大可能。」
杜姨娘喃喃念着經文,腦子裏卻是宋妙華說的話,她搖了搖頭道:「不摻合,你一向明哲保身的,可不要這時候落了進去。不論是夫人還是宋姨娘……那是咱們比得起的嗎。」
郭姨娘想想也覺得是,杜姨娘都不摻合,她怎麼好說話。便照例去向紀氏請了安,當什麼都沒發生回了桐若樓。
顧德昭卻一直都沒有來。
紀氏不一會兒便累了,她晚上也沒休息好,睜着眼睛看着從槅扇投下了的陽光。明明累極了,卻一點睡意都沒有。見錦朝擔憂,她向錦朝笑笑,「你昨晚說的話我都記得,玉屏的事沒那麼簡單,我會向你父親說的……」
錦朝看母親的手一直捏着錦被的一角,就知道她心裏並未放鬆。
紀氏卻看着顧錦朝好久沒移開目光,又放開了錦被,伸手過來緊緊地拉着她,笑着道:「我的朝姐兒已經比母親還要能幹了,你更像你外祖母些……不知你上次去你外祖母家,見了你紀堯表哥沒有……」
外祖母肯定和母親說了想讓紀堯娶她的事。
錦朝說,「見過了。」
紀氏笑着點頭,「紀堯一表人才,為人又溫和守禮……你雖說一直不喜歡他,但他也是十分好的。」
錦朝無奈地苦笑:「母親這話說的,您要是更喜歡紀堯表哥,我讓外祖母叫他來陪您。」
紀氏笑起來,又握緊她的手:「我除了我的錦朝,誰也不喜歡的。」
這時,徐媽媽卻挑簾進了西次間,行了禮道:「夫人,老爺來了。」
錦朝看着窗外微斜的夕陽,心中鬆了口氣。母親早些和父親說清楚,心裏也就不會堵得慌了。
她站起身時顧德昭正好進來,錦朝看了一眼,他的臉色實在不算是好看。行了禮道:「父親安好,您倒是難得來看母親。母親病重,您好好和他說一會兒話……母親也能覺得舒心些。」
父親應該知道昨夜發生的事。她這是要勸他,說話顧及着母親的身體。
顧德昭對着錦朝畢竟不好板着臉,點了頭道:「你和徐媽媽出去吧,我和你母親單獨說一會兒的話。」
西次間的槅扇關上了,顧錦朝走到正堂門口,讓丫頭端了繡墩過來坐着。
顧德昭看着紀氏很久。
她早就不年輕了,臉蠟黃枯瘦,搭在錦被上的手能看得見交錯的青筋。一頭烏髮中已經有了幾絲白髮,就藏在她挽起的小攥中。當年他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清秀明媚,那個紀晗去哪兒了?
怎麼歲月就這麼過了,宋妙華還年輕美貌的時候,她就老成這樣了。
顧德昭想到這些,不是沒有感概的。他在鞠柳閣想了那麼久,就是在想着他和紀氏,和雲姨娘過去的事。但是只要一想到雲姨娘死的時候身下的血污,她蒼白悽慘的樣子,顧德昭對紀氏就重新憤怒起來,甚至無論她病成什麼樣子,他都有種甚至是惡意的,覺得紀氏咎由自取的感覺。
他終於開口說話:「昨夜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吧,朝姐兒在垂花門攔下玉屏,我聽護院說了。」
紀氏看着他的臉,顧德昭年近四十了,卻更顯得沉穩俊秀,難怪羅姨娘死心塌地地對他。
她點了頭:「我知道,老爺,您過來坐下說吧。」
顧德昭冷冷道:「坐下說?還是算了吧,我說幾句就走了。」
他一直盯着紀氏,還是想不出她怎麼會忍心害了雲湘,雲湘可是一直待她極好的!
「我問你,雲湘的死,是不是你把她的藥換了?」顧德昭看了她許久,才問道。
紀氏苦笑:「老爺,您就聽信了宋姨娘的話,覺得雲湘是我害的了?」她深吸了口氣,就算錦朝早和她說了這事,但是面對顧德昭一張冷漠的臉,她還是覺得自己渾身都是刺冷的。
他如此容易被宋姨娘說動,如此輕易相信了玉屏的話,她已經嫁給他二十年了,這二十年還不足以讓顧德昭明白,她是個怎樣的人不成?
「朝姐兒已經問過了,玉屏並非宋妙華偶然碰上的,是她苦心孤詣找了來想陷害我的。不然又怎麼會半夜送她出去……老爺,您可要想明白這事。」
顧德昭聽了一時冷笑:「宋妙華怎麼把這個丫頭找來的,姑且不管,我看她說的倒是真話。你以為我是第一天懷疑你了?我知道別人不覺得你會害雲湘。但是我還能不明白你嗎,你不害宋姨娘,是因為她不會威脅到你。但是雲湘不同……我……我對她是真心的好,你看得出來,所以你才忌憚她!」
紀氏聽了顧德昭的話,氣得深吸了口氣,才繼續道:「她是從小服侍我長大的,對我又忠心耿耿,我怎麼可能要害她?」
她當時確實因為顧德昭對雲湘的情分感到不安,卻不會真的去害她。
顧德昭慢慢說:「人都是會變的,你心裏害怕着呢。榮哥兒剛出生的時候,是雲湘一直帶着她。你看榮哥兒和雲湘十分親密,心中不悅,罰了雲湘去小廚房做事。幾個月後才讓她回來,卻把榮哥兒給了玉屏帶。我說的你可認了?」
紀氏突然覺得十分疲憊,她閉上眼再睜開,才解釋道:「但凡是個母親,就不喜歡自己的孩子親別人勝過自己……我……我自然也是有私心的,她對朝姐兒、榮哥兒好,我看着卻並不十分喜歡。他們是我的孩子,就算交給嬤嬤帶,也不該和雲湘如此親密……」
何況當時顧德昭一心留在雲湘身上,她怎麼會看不出來。
她是人,而且是顧德昭的妻子,怎麼可能不嫉妒呢?
聽到她這麼說,顧德昭的語氣愈發沉了:「……那兩個丫頭原來是你的心腹,雲姨娘因為翠屏死了,我當時就懷疑了你。你十分傷心,說自己還不如和雲湘一起去了。我看你哭了半天,卻連雲湘的遺容都不肯看一眼,我就知道你想什麼了!你要是真和她這麼要好,怎麼不真的和她一起去了?」
他這話說得實在惡毒!紀氏緊緊抿着嘴,顧德昭是早懷疑她的!
她是妒忌雲湘,妒忌她死得如此早,顧德昭就要記她一輩子了。她也不想看雲湘死的樣子,這些她都承認,在雲湘懷孕之後,她對她就不如原先親密了。但是……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害她!畢竟兩個人還有主僕情分,畢竟她懷的是顧德昭的孩子……
「你若是真如此不信我,我也沒什麼可說的……」紀氏低低地道。
顧德昭冷笑:「你這性子一貫不討喜的,不要總是做出這副受委屈的樣子。便不說雲湘的死……你那病怎麼可能三番四次反覆,豈不是你自己鬧出的事嗎?你想和宋姨娘爭寵,在自己藥中放了大黃,連朝姐兒都要煽動了去找她的麻煩……宋姨娘幫你管內院,已經十分不易了,你為何總是和她過不去?」
「你總是說你為我抬了姨娘。抬了之後自己又要來討委屈。我問你,這些姨娘,包括雲湘,是我說了抬的嗎……你佔了賢惠的名聲,還成了委屈的那個,倒是什麼好處都佔了。」
紀氏抬頭看着他,卻是淚眼朦朧,什麼都看不清楚。
她連這個人都看不清楚了!
她已經嫁給顧德昭二十年了。早五年生不下孩子,四處求醫問藥,眼看着懷了錦朝,他又看上了宋妙華。她能不幫他納了宋妙華嗎?他去宋家吃酒,和人家三小姐在廡廊散步被人看到,宋妙華一個丫頭都沒帶,不是有私情是什麼?他不怕懷了宋妙華的名聲,她還怕他懷了名聲,對仕途無益呢。
她還懷着錦朝,幫他置辦親事,置辦了宋妙華的院子。
她見顧德昭身邊兩個通房也不容易,他對那個姓杜的丫頭更是十分寵愛,便也抬了做姨娘,免得懷了孩子不方便。
她為他做了這麼多……他覺得她只是是為了博一個賢名嗎?
紀氏覺得自己應該十分悲痛,偏偏她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只是手抖得抓不住被子,胸中一股氣喘不過來。她閉上眼睛,淚珠從眼角滑到鬢髮里,十分冰冷。
好像說什麼都沒用了,什麼情意。顧德昭和她一起二十年了,竟然如此曲解她。
紀氏喃喃地道:「我雖然不信任雲湘了,卻沒有害她……大黃更不是我自己放進藥中的,是宋姨娘做的……只是我也沒想過和你說罷了……為何你就是不相信我呢?」
顧德昭嘆了口氣:「要我信你,你覺得自己可信嗎?我這些年一直在疏遠你,除了因為雲姨娘的死,還有你自己這個性子。你要是真的病發了,恐怕早死了數次。這病有幾分古怪你自己清楚……你自己別用病來爭寵,這讓我覺得更厭惡你。」
紀氏過了好久才緩過神來,最後聽到他這番話,卻笑了笑。
用自己的病來爭寵?虧他想得出來。
她在這個人身上耗盡了年華,顧德昭卻有一個又一個的姨娘。
紀氏側頭看着半開的槅扇,外面開得正好的一叢虞美人。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顧德昭最後冷冷地道:「雲姨娘畢竟是死了,你要是還有幾分良心,就該夜夜自責!」
他手背在身後,靜靜地看着紀氏,「我們夫妻情分是再也沒有了。紀晗,你還是安心養病吧,不要再多生事端了……其實我在書房,寫了好幾紙休書,但是到了最後全一把火燒了。便不是為了你,也為了朝姐兒。她總是要嫁人的……」
顧德昭離開了斜霄院。
紀氏怔怔地看着窗外的花,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她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