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好生之漫長。
甚至,對於某些人來說,是一場噩夢。
至少,對於龔遞升龔教主來說,的確,是一場,噩夢。
龔教主是少數沒有受傷的人其中之一。
也許,龔教主是非常之幸運的,殺雞還神都理所當然。
然而,他卻並沒有感到幸運的歡喜,而是沮喪,甚至,是絕望。當他親眼目睹了,夢先生一手抱着崔羅莎俯衝「滑翔」一手豎掌掃過來之時,凡掠過之處,人仰馬翻,房屋坍塌,宛如犁庭掃穴,無可阻擋。
從前院到後院,所經過處,血肉飛濺,肢體橫飛,瓦礫翻飛,樑柱坍塌。
那一刻,龔教主站在遠處的一角,傻傻的看着,那一刻,他可以斷定,那絕不是一個凡人所為,而是,一架機器,摧毀一切抵擋的機器。
然後,他很沒有大人物該有的英雄氣概,發表一番遭遇挫敗的謝幕感言,便非常沒有義氣的扔下了很多平昔跟他交情很好的向着他招手求救的教友,一個人,拖着失魂落魄的身影,慢慢的走出了萬毒谷。
這個時候,夢先生終於在一處山壁及時剎住了車——不剎住也不行啊,起碼,他不是鑽山甲沒有挖土鑽洞那等本事是不是?
話說回來,這還得歸功於山壁伸出那一逢很堅強的橫生樹,在關鍵時刻為他緩得一緩,消去最後的衝力,才不至於撞個頭破血流。
許是,又有同學要質疑了:在那麼高的懸崖都可以使用內力一段一段的發力緩衝安全着陸,於今,卻是為何不可以再次發力轟擊山壁,以反震之力返回地面呢?肯定,這又是前言不對後語狗不搭八的矛盾體現罷。
同學,首先,先不說他在降落懸崖之中為了緩衝速度消耗了多大的能量,且說,在最後那一會,他反擊崖壁,產生的巨大反向離心力作用之下,速度該是比自然降落快上好幾倍了吧,再則,他存心要毀了五毒教,俯衝之中,幾乎沒有任何留手,傾盤發力,這種龐大的消耗,即便是的確可以做到能量源源而生,但是,相對他的支出,那簡直是入不敷出杯水車薪哪!
當接近這山壁時刻,他的內力其實是幾乎消耗殆盡,倘若他貿貿然對山壁轟擊,結果極之可能是,他有力氣轟擊山壁,卻沒有力氣抵禦力量的反撲,勢必要被反震重創。
所以,切莫小看了這一叢橫生樹木,正是它們抵消了夢先生的最後衝力,沒有讓夢先生落下一個滿頭疙瘩的不堪形象,也總算是夢先生的恩人,哦不對,是恩樹啦。
故此,夢先生一手抱着崔羅莎,站在樹上,伸出一隻手輕撫着樹葉,那脈脈含情柔情似水的模樣,好像,他懷裏的美人兒都比之不上他手中的葉子了。
崔羅莎鼻子輕哼了一聲,伸手拍落他撫摸樹葉的手,那頗帶審判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對他無言的抗議:樹葉那麼好,你抱樹葉去啊!
夢先生尷尬的一笑,道:「你會不會怪我,我好像把你的教派變成了一座廢墟了。」
崔羅莎抬頭望着痛呼聲和哭泣聲交纏一片的萬毒谷,心頭一陣抽痛,眼神一暗,道:「你放下我吧,我過去看看,還有沒有可救之人。」
夢先生露出一絲訝異的眼神,道:「可是,據我所知,他們當中,絕大多數的人已經徹底背叛了你,這也是我之所以帶你上那座懸崖從天而降,施之辣手之原因。」
崔羅莎看了他一眼,拔開他的手,跳落好幾丈深的地上,斬釘截鐵道:「不管他們是否背叛了我,他們始終是我曾經的兄弟。他們之所以背叛了我,或許,只是因我做的不夠好。」
夢先生一震,「背叛,只因我做的不夠好!」此言,幾乎顛覆了他的認知。可是,縱觀歷史,或秦末之英布,或明末之吳三桂,其反叛之根由,皆為一定的人為因素逼迫不得不叛變,雖然最終為歷史唾棄,但是,實則卻是無奈之舉。
夢先生沉默了。
崔羅莎走出了幾步,忽然站住,沒有回頭,幽幽道:「你實話告訴我,你進入苗疆的目的,原本就是為我而來的,直接的說,你是準備來殺我的對不對?後來,你不忍心,你下不了手,但是,你的怨恨卻猶如骨刺鯁喉,不泄不快,於是,你挑選了我的教徒下手!夢先生,對嗎?」
夢先生呆住了,這一刻,他忽然感到自己真的非常自私,非常的無恥!
對的,他對崔羅莎的確有很深的怨懟,但是,把對她的怨懟轉移到一些無辜的人身上,從而剝奪了許多無辜之人的生命,這真的合理嗎?
憑什麼,他可以把私人的恩怨強行降落在一群無辜的人,讓他們為他個人的恩怨買單?
這一刻,夢先生內疚了,更不敢提起崔羅莎跟他之間的恩怨,這個倔強的女人犟起來,誰敢保證她會不會為了彌補她過錯,自殺謝罪呢?!
反正,夢先生不敢冒險。
或許,有些事情,還是讓它永遠爛在歲月的塵埃之中吧。
「你可以放心,」崔羅莎緩緩道,「我不會去開那什麼聖室了,因為,我不想進軍中原了,因為,我不想再見到你啦,我們,老死不相往來罷,哼......」
最後那個「哼」是低沉的鼻音,夢先生耳力敏銳,經驗豐富,自然聽得出,那是哭泣的前奏,分明,她極力在控制着,通過鼻子發力壓抑眼淚的溢流。
然後,她猛然奔跑了起來。
月色之下,夜風吹拂,衣袂飄蕩,可以依稀看見,那個倔強的女子步伐踉蹌,香肩聳動,跌跌撞撞的,分明傷心已極,不能自己。
夢先生呆呆的,望着,那個美好的身影逐漸的遠離,他的心頭湧上一陣酸痛。一聲長嘆,他閉上眼睛內氣暗行周天一圈,感覺恢復了幾分,一躍而下,緩步在廢墟中穿行。
忽然,一處磚堆跳出一個渾身上下嚴嚴實實粽子一般裹着黑衣的蒙面人。
劍河萬無忌。
「三少,龍魂鵠的妻子被下的是獨門蠱,外人一般很難解除,偏生,施術人麻長老已被石柱砸死了,唉......」
夢先生,嗯,是夢中游同學,他這次倒是再沒看稀奇動物一般嘲笑萬無忌,畢竟,人家這是工作需要,把衣服粽子般捆個牢實了,起碼,可以減少空氣的阻力而加快了速度,再則,在隱匿跑動之中,把衣服的破空聲音壓制到最低,是具有符合一定的科學理論的。
當然,最為主要的是,他真的沒有心情了。
夢同學只是微微點頭,道:「人在哪?」
萬無忌向遠處一暗黑角落指了指。
夢同學二話沒說,率先大步走了過去。
他們的身影剛剛消失在月光之下,花長老的身影飄然而落。
然後,是崔羅莎腳步凝重的緩緩走來。
跟着,是文教主扶着龍魂鵠到了。
崔羅莎看了一眼正在殘牆碎瓦堆里着急萬分的徒手開扒的花長老,沉聲道:「花長老,你確定梅雨妹子在此地麼?」
花長老道:「是。老夫在那處屋樑底下隱藏着,準備等候麻長老的出現,暗襲把他拿下,但是,打鬥發生了,而且,文教主的手下相繼來了幾波人,卻由於文教主下了活捉之命,未敢全力以赴,反而被他利用逃逸之資,然後,被他擺脫了,便進入了這邊石室,我剛剛準備躡蹤而上出手之際,教主你們,你就從天而降,挾着雷霆之勢,沿路轟擊而來,我人還未來得及鑽出屋檐,便給震波盪起的磚頭砸昏啦。」
文教主忽然扭頭向身後方向大聲喝道:「能活動的兄弟都給我過來,翻土三尺,也要把龍夫人找出來!」
崔羅莎扭頭深深看了他一眼,低聲道:「文教主,謝了。」
文教主苦笑一聲,無言。
雖然,五毒教今夜遭受的毀滅式重創,跟他沒有直接關係,但是,他帶着拜月教入侵萬毒谷,卻是擺在那兒的事實。
倘若不是拜月教挑起戰鬥,迫使雙方人員高度密集,那麼,崔羅莎他們那個高空俯衝轟殺能夠導致人員傷亡如斯嚴重嗎?當然,崔羅莎也不敢責怪人家文教主,要知道,發生如此大規模的戰爭災難,她也難咎其責,因為,她也是最大的兇手之一。
她心裏不由暗罵:都是那個大壞蛋,大壞蛋,你趕快死去吧,我就不用再想你你啦,唉......
看的出,文教主的確是備受其教眾擁護和愛戴的,語聲猶未落去,好幾十個拄着拐杖吊着手臂的拜月教教徒便一顛一跛的從各處趕來。
而,更讓崔羅莎想像不到的是,五毒教的教眾也是同樣狀態的打各處慢慢走來了。
崔羅莎眼眶逐漸的濕潤,輕輕低喃:「我對不起你們,我是罪人......」
正是,人多力量大。
雖然,大多數的人,都身上帶傷,手腳也並不麻利,但是,勝在於,個個都是武功好手,力氣還在,在眾志成城同心協力之下,產生的效果,並不輸於藍翔挖掘機。
忽然一人大聲喊道:「這裏有個人!」
眾人心頭齊震,激情奔涌,感覺希望在即,幹勁霎時提高了幾個檔次。
連一直萎靡不振的龍魂鵠也是眼睛一亮,挺直了腰杆,若非文教主攔住他,讓他冷靜,他當是會爬過去了。
是男人,一個老男人,麻長老。
龍魂鵠黝黑的臉瞬間蒼白,搖搖欲墜。
花長老撕開喉嚨給大夥打氣:「老麻都在這裏了,龍夫人一定也在這兒,絕對不會錯的!大夥加把勁!」
月光漸斜,終於被山峰擋去,幸得一些機靈小伙早在月光離去之前做好了一些火把備用,此刻正好派上用場。
隨着時間的推移,不說整座石室被搬空,便是一些老鼠縫穴,也被相當無辜的挖掘開來,導致了,當這一片磚石瓦塊通通被搬空之時,這塊空地上,人們便看見十多隻老鼠到處遊走逃竄。
眾人呆住了。龍魂鵠直接昏厥了。
崔羅莎眼睛似乎有點茫然了。
花長老更是撓着頭髮,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
文教主貌似心裏素質要比他們都好。他吩咐兩位長老照顧着龍魂鵠,他走進已經成為一片空地兒的石室地面。低着頭,一步一步慢慢走着,一寸一寸的看着,估計,以文教主此等高手的眼力,即便是地上跑着一隻螞蟻,也逃不過他的眼睛。甚至,他一邊緩步走着,還一邊使勁的抽.動着鼻子嗅着某些氣息。
一會兒,他點點頭,道:「不錯,這兒的確曾經有女子呆過。按理,連麻長老如此高明之人都來不及逃跑,最少也說明了,在麻長老死亡之前,該女子還在這兒的。奇就奇在,這偌大的石室,連女子的衣物都不見一塊!」
顯然,文教主的意思是,即便是女子同樣被房屋的倒塌砸傷或砸死,砸了一個肉醬,也該有衣衫可見吧?
「這隻有一個原因,」文教主頓住了語言,看着崔羅莎。
崔羅莎也醒悟過來,道:「文教主是說,梅雨被人就走了?」
文教主點點頭:「這是唯一的答案。或許,崔教主應該可以找到也未定。」
崔羅莎一愣,她當然知道文教主的意思,在這萬毒谷之中,如果還有外人把梅雨救走的話,那麼,此人,當是呼之欲出——夢先生。
但是,但是,但是......
她微微搖頭。
文教主臉色一變,此際,他早已視龍魂鵠為兄弟,龍魂鵠倘若因為他妻子而傷心而失去對生命的追求,他怎麼允許之?
所以,文教主厲聲道:「崔教主,我不管你跟那個人什麼瓜葛什麼恩怨,我龍兄弟倘若有個不測,我即便不是你崔教主之對手,也必定跟你死磕到底!」
「我,我——」崔羅莎欲言又止,眼神掠過一抹濃郁的痛苦,低垂下頭,或許做錯事的孩子,無地自容,不敢面對眾人的眼光批判。
那遠處的暗角,奔出一人,人還在遠處,女人的嬌脆聲音已經傳遞了過來:「我是梅雨,我在這呢!......」
眾人一愣,然後,幾乎使用秒速齊刷刷的向這頭望了過來。
逐漸近了,逐漸進入了火把光線之中,也進入了眾人的視線之中。
沒有錯,真的是梅雨!
真的,是他們挖地三尺卻了無痕跡的梅雨!
梅雨,龍魂鵠的妻子。
似乎,冥冥之中,自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喚醒了心碎的人,原來昏厥躺在一個大漢懷中的龍魂鵠猛然睜開了眼睛,輕輕的宛似夢囈般低喃:「是梅雨,是我的妻子麼?」
那大漢笑了笑,淚水奪眶而出:「是的,龍香主,是你的妻子,她還活着呢!」
龍魂鵠一躍而起,好像注射了雞血,雄赳赳氣昂昂的挺胸闊步,哪裏還有剛才死氣沉沉好像隨時死去那等萎靡模樣。
一個漂亮的公主抱。
眾人之覺龍魂鵠的身影在眼前晃了一晃,便不見了,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懷裏已經多了一個女人。
眾人在感動之餘,忍不住吐槽:瞧你着急的,沒有人跟你搶媳婦好嗎?
當龍魂鵠抱着他的愛妻走過來的時候,掌聲雷動。
每一張臉,雖然很髒,甚至由於受傷而醜陋,但是,那每一張臉上滿布的笑容與祝福,讓他們分外的帥氣起來!
這一刻,似乎,每一個人都刻意在逃避一個問題,那便是,麻長老死了,那麼,梅雨身上的蠱毒無人能解,是不是,意味着,這一場劫後餘生,只是短暫的華麗外衣,當蠱毒發作,華麗褪去,那麼,就是新的一輪傷痛?
花長老悄悄的走上一步,探出一隻手握住梅雨的手腕。
龍魂鵠靈覺何等敏銳,立刻狠狠瞪了花長老一眼,示意他趕快縮手。
當然,他絕對不是不滿花長老對她妻子揩油,而是不讓他破壞此刻的溫馨氛圍。
梅雨也感到了丈夫的異樣,但是,她卻是溫柔的一笑道:「讓花長老瞧瞧也好,反正,那個人跟我說,他已經把我身上的蠱蟲弄死了,我還不太相信呢?」
「在你身體裏面弄死了?」
花長老張了張嘴巴,感覺不僅匪夷所思,更是對整蠱界的極大挑釁!
別說花長老不信,在場的任何一人都不會相信。
如果蠱蟲那麼容易弄死,神奇的蠱術就不會流傳百世,讓人恐懼了。
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龍魂鵠放下他的妻子,好讓花長老仔細觀察。
在苗疆,花長老的巫術之高明,除了大祭司之外,已是能及者鮮。
其實,剛才花長老一探手,已經覺察到了,梅雨體內的蠱蟲已死去,只不過,他無法相信,按蠱術常識,是施術者以特殊技術或借物把體內的蠱蟲引誘出來的,在人體裏面將之消滅?這簡直顛覆了蠱術的常理。
可是,如果夢同學在此地,他會毫不猶豫給每人一個爆栗。開玩笑,郭玉的「冰天神功」糅合着他至剛至烈的「天雷之力」,天下間至陰至陽的兩種功力融合一起,猶如冰火兩重天,便是一頭冰河紀的恐龍也未必承受下來,區區一條蠱蟲,在冰與火的相互交替淬鍊之下,生生被凍僵然後化灰然後又被冰固,所以,梅雨身體裏面的蠱蟲,實際上只是一隻蠱蟲的灰燼凝合物。
每一個人的眼睛都一眨不眨的盯住花長老。
如果,這裏有誰沒有關注花長老的,也有那麼一個。
崔羅莎。她抬起頭,望着那遠處一片山峰,她知道,他既然說把蠱蟲弄死了,便是弄死了,她相信。
這種相信,仿佛出於靈魂深處的信任,或信仰。
如果,愛,是一種信仰,那麼,我是愛你的。
可是,我們不能相愛,我們,只能夠,老死不相來往......
梅雨忽然向她望來,道:「教主,那人讓我轉告您,他對不起您。」
崔羅莎眼神一暗,眼光低垂,喃喃道:「只是一句對不起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