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寒,鵝毛大雪搓綿扯絮,連連下了三日不止。
湖面凝結一層厚冰,舉目四望,琉璃世界白茫茫一片。瓊花晶瑩,霧凇沆碭,恍若人間仙境。冰面下水質清澈,光影攢動,一尾錦鯉徐徐擺開身姿,靈巧活絡。
岸上婢僕匆忙行過,無人注意湖中動靜。
正值冬至,往常四王冬季並不會來此,今個兒破天荒地來別院小住,讓一干下人措手不及。山下別院清幽雅致,等閒人不得入內。跟前伺候的人少,顯得院內益發冷清,無人問津。
湖水引自後山活泉,上游並未結冰,水聲潺潺,細流涓涓。錦鯉游到一塊太湖石旁盤旋不定,只見一道淺淡白光閃過,從水底下竟冒出個濕漉漉的小腦袋。纖纖素手攀着石壁探出身子,綢緞般的黑髮披散在肩後,裹住她纖細玲瓏的上身。銀裝素裹的雪景中,她是最驚心動魄的絕色。
身後水面起伏,盪起層層漣漪,旋即一道長而耀目的弧度划過,單薄的尾鰭拍打在水中,轉瞬即逝。若教旁人看見,定會三魂嚇丟了六魄,是以她才躲在此處,不敢被人發現。
循着皓腕往上,是一張粉妝玉琢的小臉,潔白宛若梨花,妝點冬日。她泰半身子都縮在水裏,光潔的肩頸若隱若現,濕漉漉的睫毛掛着水珠,一雙黝黑瞳仁璀璨明媚,盈滿笑意。
*
難得有出來的機會,淼淼托腮撐在石頭上,目光眺望前方庭院,喃喃自語:「回來了嗎?」
輕靈悅耳的嗓音,仿若空谷傳出的婉轉鶯啼,為這蒼茫雪景添了不少生機。
她呆看片刻,腦海里全是那人俊雅溫和的模樣,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地翹起櫻唇。自從他上回離開已有四個月了,不知他近來過的好嗎?夜裏睡的好不好,還會不會到湖邊看夜景?
淼淼趴在寬厚的石頭上,嬌嫩臉頰貼着冰冷石面,心思早已飄遠……真想見他一面,哪怕不能說話,遠遠地看着也好。
可惜只能是她的奢望,衛泠說過,若是讓旁人見到他們的模樣,一定引起慌亂,然後被捉去虐待的……淼淼深深地喟嘆一聲,漂亮的小臉滿是惆悵,是以她才不敢在湖心亭現出原形,唯有遠遠地躲在後院。
她在四王別院生存了十來年,從未離開過一步。衛泠早已遊歷過大江南北,去過許多江河湖海,每每回來時便嘲笑她沒見識。然而淼淼甘之若飴,她想留在院內湖心亭里,等待機會與那人相見。即便隔着一層粼粼水面,也能讓她滿心歡喜。
雪花篩糠般從天上飄落而下,不多時便落得她滿身滿發。一層白雪覆在她後背,仿佛薄如蟬翼的羅衫,勾勒出窈窕有致的纖腰,嬛嬛裊裊。
淼淼正想得出神,忽被餘光兩個人影攫去注意,她連忙縮在大石後頭。水花四濺,淼淼心如擂鼓,生怕被人發現她的存在。好在那兩人心裏裝事,並未注意這邊情況,刻意壓低的嘀咕聲傳入她的耳中。
「真要這麼做?萬一被管事發現了……」
另一個姑娘匆匆打斷她,「別想這麼多,誰教這丫頭命薄,怨不得咱們!」
只不過讓她在風雪中洗了一天衣裳,今兒一早便沒了氣息!真箇晦氣,綠襖綜裙的丫鬟滿臉不快,將已然斷氣的小姑娘放至湖岸,「即便管事發現了,也只當她是投湖自盡……畢竟做了那種事,任誰都沒臉活下去。」
說罷不屑地啐一口,好似沾染了什麼晦氣的東西。她同另一位丫鬟協力將小姑娘推入湖中,沉悶地落水聲打破雪中沉寂,轉瞬恢復平靜。
淼淼聽得震驚不已,好不容易等到兩人離去,想也不想地扎入水中,將那被害的小姑娘從水底撈了上來。對方渾身冰涼僵硬,早已斷氣多時,嘴唇凍得烏紫,一雙秀眉緊緊地蹙起。
淼淼從未應付過此等場面,她顫抖着小手拍了拍女孩臉頰,「你,你還活着嗎……」
無人回應,她又探了探對方鼻息,了無生氣。淼淼嚇得猛一哆嗦,霎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澄澈無暇的眸子睜得圓圓,手足無措。
聽那兩人對話,好像是她們害死了這個姑娘……她本不應該死的,淼淼勉力鎮定思緒,手臂探入對方肩窩,將她帶往另一處隱蔽的水石之後。確定此處無人發現後,重新潛入湖中,漂亮的魚尾浮出水面,鱗片泛出瑩瑩微光,轉瞬即逝。
*
約莫一炷香後,淼淼再次露出腦袋瓜,左顧右盼尋找小姑娘身影,眸中一喜,朝那處游去。她向後招呼,「衛泠,快過來。」
緊隨而至的一個清雋精緻的少年,他面色不悅,「做什麼多管閒事?」
淼淼回眸單純地笑,「我不想見死不救嘛。」
衛泠被她從睡夢中喚醒,很有幾分不耐煩。今年他難得沒有跟隨魚群洄游,而是留在此處陪伴淼淼,這讓淼淼頗為受寵若驚。他們從小便一起長大,衛泠比她聰明得多,懂得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淼淼打心眼兒里覺得,衛泠一定有辦法救醒那位可憐的小姑娘。
偏偏他將對方查看一番後,面無表情地收回手,「死了太久,沒救了。」
聞言淼淼遺憾地垂落眼瞼,雖然不曾認識她,但對她的遭遇委實感到同情。正思忖是否該找個地方埋葬她,淼淼忽而腦瓜一轉,水眸鋥亮,「我記得你上次回來,帶了一個能起死回生的藥物,那個能用嗎?」
衛泠一窒,面色陡變,「不能。」
上回他從東海回來,得了個很稀罕的玩意兒,忍不住便在淼淼跟前炫耀。那藥雖能起死回生,卻是要以另一人的魂魄為代價,說白了便是靈魂附體。他不願意讓淼淼做到這種程度,人類的那點兒紛擾,素來同她沒有關係。
耐不住淼淼的軟磨硬泡,衛泠只有將此物用法說與她聽,「即便活過來,也不是原來的她了。再者說,有誰願意拋棄原本身份,使用別人的身體?」
湖面冷風襲來,捲起雪花陣陣,刺骨的寒意襲來,紛紛擾擾縈繞兩人身旁。
淼淼垂眸狀似出神,半響才低低出聲:「我願意……」
衛泠吃驚地凝睇她,旋即眉宇低壓,嗓音比這天氣還寒冷,「你說什麼傻話?」
方才那句話幾乎用盡了淼淼全部力氣,是她從心底里掙扎出來的,最響亮的聲音……她枯竭的心裏生出希望,像春日野草般迅速生長,一旦有這種念頭,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淼淼怯怯地仰起頭來,近乎渴求地看向衛泠,「我想變成人,衛泠,我想……」
不待她說完,衛泠便冷聲打斷,「不行。」
大抵過於憤怒,他擱在石面的手掌緊握成拳,腦海里浮現出一人模樣。那個人本不該出現在她生命中,他們之間毫無可能,可是這傻丫頭,一門心思全在他身上,端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淼淼充滿希冀的雙眸漸次黯淡,可憐巴巴地將他望着,水珠從額間滑落眼角,再沿着弧度精美的下頷落入水面,像是她絕望的淚水。晶瑩雪花落在她纖長的睫毛上,眨一眨才緩緩消融,她就是盛景中最美的那幅畫卷,漂亮得不像話,也脆弱得不像話。
心頭被堵得難受,衛泠打破沉默的氣氛,嗓音艱澀:「是為了他?」
明知答案是肯定的,卻非要親口聽她說出來。衛泠苦澀地牽起唇角,他究竟是為了什麼?
淼淼嬌軀一震,緩緩頷首,「嗯。」
以往她在衛泠面前提及此事,都會被他狠狠訓斥一番,道她痴心妄想……是以淼淼有些害怕告訴他實話,但一時想不到別的藉口,踟躕一番老老實實地承認。
言訖,她悄悄打量衛泠神色,要如何才能讓他同意呢?她承認自己的要求過分,可是,可是她真的想接近那個人……
小手輕輕地掰開他的拳頭,像幼時那般勾住他一根指頭,期盼的雙眸緊緊盯着他,「求你了,衛泠。」
衛泠垂落眼瞼,抬手揉捏眉心,擋住他幽深目光,「那藥物只能持續九十天,九十天之後再難維持屍身原樣,你必須在那之前回來。」
這麼說……他便是同意了?
淼淼登時露出驚喜,眸子熠熠生輝,難以置信地環住他脖頸,眉眼彎彎,璀璨生輝,「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九十天算什麼,她無欲無求,只想跟那人說幾句話而已。
以前礙於身份不能靠近,目下好不容易得來機會,簡直讓她欣喜若狂。淼淼幸福地眯起眸子,唇瓣彎起弧度,一想到能面對面同他說話,心中便無比滿足。方才還是妄想,目下便能成為現實……真是,真是太好了。
嬌軟身軀緊貼着衛泠的胸膛,她只穿了薄薄一層羅衫,衛泠幾乎能感受到她凹凸玲瓏的曲線……登時俊顏浮上不自在,偏過頭啞聲:「記得保護好自己,我不能像以前一樣,隨時在你身邊。」
淼淼痛快地嗯一聲,頓了頓真誠地輕聲:「謝謝你,衛泠。」
衛泠看着她的頭頂,抬手在她發上揉了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