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爭論
外頭剛下過一場雨,地上濕濕滑滑難行。落轎處離司禮監還有一段距離,聽聞前頭路上有霜,景辭這幾日躺得煩了,正好下轎步行,便就讓半夏陪着,一路無聲無息到了司禮監本部衙門,門房有三兩個小太監整理文書,春山躲了一回懶,找了一隻小凳坐在暖爐邊上烤火。猛然間瞧見半夏,再看她身邊的景辭,嚇得險些將爐子掀翻。趕忙站起來,抖了抖袍子,磕磕巴巴行禮,「小的見過汝寧郡主,不知…………不知郡主前來…………」
餘下幾個當差的雖不明所以,但勝在耳聰目明,春山公公都站起來彎腰行禮,其他人給磕個頭哪能有錯。
景辭抬手,制止了春山沒完沒了的結巴,提起裙來上前一步,繞過燒得正旺的爐子,嘴角掛着笑,問春山,「裏頭可還議着事呢?」
春山到她跟前確實老老實實,一開口,一五一十交代,「早先幾位祖宗都在,大約是戶部又不給批條子,跟禮部工部鬧上了。眼下時辰晚了,只有曹廠公、毛大人在。」
景辭微微頷首,表示知道了。這就要往內堂去,春山急忙來攔,「郡主且等一步,小的這就進去通報。」
「不必了,沒什麼可避的,我這裏有急事,一刻也耽誤不得。」正說着話,也不理春山,徑直往前,挑開了帘子,跨過門檻,抬眼便撞見一派從容的陸焉,他一人坐正位,手裏捏着一隻奏本,與毛仕龍正說到「加緊看管」四個字,見景辭闖進來,也不過淡淡看上一眼,轉而扔了摺子,老神在在地等着開戲。
她今日依舊是上衫下裙,煙霞色的短襖掛珠玉墜領,行路時多有叮噹環佩之聲,盈盈可愛,腰下是多彩雲邊鳳尾裙,一抬腳一邁步都似彩鳳飛舞,華貴雍容。再向上,瞧見一張明艷可人的臉,少女吹彈可怕的肌膚上薄薄刷上一層胭脂,殷桃小口有朱色輕點,勾出個畫上才見得着的美人。一進屋,便將這簡陋素淨的四面牆都點亮,所謂熠熠生輝也不過如此。
曹得意頭一個起身,弓腰作揖,覥着一張細眼尖鼻的臉,堆滿了諂媚,「哎呀,郡主大駕,奴婢有失遠迎,實在是罪過罪過。郡主快請上座,二串兒,外頭傻愣着做什麼?上最好的茶,掐尖兒的碧螺春,四月四的露水,郡主當心,這椅子可硬着,奴婢給郡主墊上!」
景辭倒也賞他臉面,由着他引着在陸焉左手邊落座。茶還沒上,只覺如芒在背,一抬眼對面是個方正臉,蓄長須的中年男子,想來就是錦衣衛都指揮使毛仕龍,只他一雙窄小的眼睛生滿貪慾,是野狗盯上了鮮肉,直勾勾看着她,只差驚嘆咋舌。
換做一般的貴人小姐,多半也就忍了,但景辭不讓,挺直了腰,抬起臉,直直瞪回去,嬌呵道:「看什麼看,再多看一眼當心剜了你一對招子!」
「你——!」毛仕龍雖說在陸焉跟前諂媚,但在外頭卻是個蠻橫不講理的人物,大約如此,對上越是諂媚討好,對下越是蠻橫暴斂。正要拍桌子算賬,好在耳朵好使,眼珠子靈,聽見上座吧嗒一聲,奏本落在桌上,陸焉合攏了雙手,慢聲道:「日頭不早…………」
也不必他說完,曹得意即刻湊到跟前來,堆着一臉笑,說:「眼看着日落,咱家也該告退了。」右手邊沒聽見動靜,曹得意捏高了嗓子衝着毛仕龍道:「毛大人,咱家聽聞你有事要辦,這便同咱家一道出宮去吧。」
毛仕龍雖說心有不平,但是個慣會審時度勢的人,朝陸焉看上一眼,見他不言不語顯是默許,便吞了火氣,與曹得意一道告辭。
帘子打起來又落下,將議事間淡淡的燕口香密密實實遮住,景辭回想起來,鼻尖淺淺淡淡的香,便就是往常他鬢邊領口時常有的。她有些想念,思緒在沉默里飄蕩,漸漸忘了是為何而來。
只需偷偷摸摸瞟上他一眼,她來時有再大的心性,到此也已落幕,窩窩囊囊的沒個辦法。
因是黃昏,燈還未來得及都點上,屋子裏不夠敞亮,沉悶好似將要落雨的午後。奇怪的是沒人說話,她與他都盯着案几上同一盞宮燈,但無人發聲。這無聊又煩悶的時光,適合念一本經書,敲一段木魚。
而景辭雖垂着眼瞼,但豎着耳朵,忽而聽見一聲笑,她轉過頭,惹得珠釵耳墜環佩叮咚,不慎對上他含笑的眼睛,狹長的鳳目眼底含情,脈脈似水流。
她便鼓起雙頰,成了個發怒的河豚,「笑什麼?再笑,將你拖出去斬了。」
「好——」他溫溫柔柔地,朝她伸出手來,一隻修長如玉再精緻不過的手,攤開來只等她,「斬便斬了吧,郡主下旨,微臣莫有不從。」
她生氣,揚起手來再落下,啪一聲拍他掌心,不料被他握住了,抽了兩回也沒能逃脫,她抬眼瞪他,等來的還是笑,她若是個潑皮猴頭,他便是如來佛祖,任她如何胡天海地地鬧騰,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她有些挫敗,默默地垂下頭,咬着唇不說話。
他輕輕揉捏着掌中柔弱無骨的小手,柔聲問:「怎麼了?受了什麼委屈不成?」
「有什麼委屈可受?橫豎有九千歲護着呢,旁人討好還來不及。方才要剜了毛仕龍的眼,他不也老老實實受着?」她聲音軟軟和和的,聽起來覺不出尖刻之意,反倒像是吃着糯米糍粑軟得黏牙。
陸焉語中含笑,轉過臉來仔細瞧她,「嘴上說不是,臉上可寫滿了委屈。恐怕再說上兩句,郡主就該掉淚了。」
「我才不哭,又不是病怏怏嬌小姐,鎮日裏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瞪大了眼睛看了他一會,突然間張嘴咬他手背,小小一隻虎牙露出來,着實可愛,「都怪你,敲鑼打鼓的要娶親,像什麼樣子!」
陸焉不疾不徐地,任她咬,口中說:「年紀大了,終歸是要找個伴兒的,也不拘是誰,老了能陪着說說話就成。至於你說敲鑼打鼓,哪有成親還捂着不讓人知道的?更何況臣的身份在明面上擺着,與其讓人背地裏說三道四,倒不如拿到枱面上來,大大方方地辦。」
「不許!」她走到他跟前,像個讓人搶了玩具的孩子,「我不許,不許你成親,不許你娶旁人,周氏不行,誰也不行!」
陸焉道:「臣記得郡主說過,往後要給臣挑一個模樣標緻性情溫和的女子,現如今,周氏是乾爹挑中的人,算是已有父母之命,至於性情模樣,也是極好的,年齡雖大了些,但勝在知冷熱,會疼人,比之豆蔻年紀的小丫頭,倒是更合心意。」
「什麼好性情!我看是水性楊花招蜂引蝶才對,要不然怎能招惹上太子,光天化日之下便做出那等苟且之事,這算是哪門子的良配!」
「郡主慎言!」他沉下臉來,壓低了聲音呵斥。「雖說高低有別,但推己及人,最不該說這些的便是郡主。」
景辭呆了呆,從前任她如何胡鬧,他都是萬年不變的笑模樣,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哄着,從沒有黑過臉,說過一句重話。如此讓她忘了,他是如何一步步從險些被人打死的內侍,爬到集權在手的司禮監,也忘了他可以是溫柔似水的小阿爹,也可以是無情無心的西廠提督。他待她太好,便讓她忘乎所以,以至於一個冰冷的眼神,已足夠逼出她的眼淚。
可她偏偏又是倔,嘴唇咬破也不肯掉下一滴淚。
他心疼,但又需隱忍,雙雙無言。
景辭緩上一陣,忍住了,雖紅着眼眶,但平心靜氣與他說話,「方才是我失言,現與你賠罪,望提督大人大人大量,莫要與我計較。現如今我只問你一句,你是真心真意要迎她過門麼?」
陸焉看着她,不躲不閃,乾乾脆脆點頭,「是——」
景辭追上,「那我與你之間算什麼?」
陸焉道:「臣與郡主之間約定不變,等郡主的婚事落定,一切照舊。」
景辭笑,不能置信,「提督大人的意思是,要我與你往後偷偷摸摸私會後山,做你見不得光的妾,或是暖床的丫鬟,踏腳的凳?」
他緊抿着唇,一言不發。
景辭默然間向後退上一步,頭上的鳳尾簪晃一晃,刺在他眼底。她說:「我若早知道你有個藏在家中,與你訂了親的女子,絕不會與你有半分糾纏。眼看着我這廂傻呆呆的鑽了套,你卻要一抖袖子,抽身?真是可笑,我堂堂汝寧郡主,竟也有如此一日,下*賤得要向個沒根的太*監自薦枕席。」
陸焉眉間緊鎖,撘在案几上的手不自覺鑽進了一頁洛陽紙,皺了碎了,都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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