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驚變
他垂首,壓低了聲線呵斥她,「放肆!」
趙妙宜卻不放手,他的衣擺在她手裏攥出了摺痕,她咬着牙,一生的恨意仿佛都在掌心。她沒有地方可去,活也不能活,死也不能死,她只有恨。「我恨你,恨透了你!只要我活着一日便要想盡辦法殺了你,親手殺了你!為我死去的父兄,被糟蹋的姊妹報仇!你等着,你等着…………我一定不會放過你…………」一口銀牙咬碎,仇恨扎了根,藤蔓一樣瘋長,纏住了一顆心,纏緊再纏緊,連呼吸心跳都帶着滔天的恨意,然而他鬆手,她墜落,藤蔓沒了枝幹,往哪裏纏?全然撲撲簌簌癱倒在地。「陸焉,你記着我的臉,總有一天我要殺了!」
然而他未有驚訝,這次捏她下頜抬起她的臉,未再隔着一層錦帕,他拾起一張淚痕四溢的臉孔,女人的眉眼細緻,寫滿了江南婉約,他看着她,又仿佛透過她朦朧的淚眼緬懷故人,他說:「這是一條不歸路,一旦開始就沒有回頭的機會。但你要來,我絕不阻你,或有一日,你將取我性命,也不見得是壞事。」
只這一瞬她環抱他的腿,臉埋在他膝蓋處,哭得渾身顫抖,一遍又一遍地問:「你為什麼不殺了我…………為什麼不殺了我…………殺了我,我求你殺了我…………」
聲音從頭頂傳來,陸焉的口吻淡而又淡,是談論一朵花的凋謝,一個冬天的肅殺,他說:「死有何難?你若要死,一杯酒一根繩都成。」腳下一掙,甩開了她,「要生要死你自己拿捏。」
人走茶涼,雨也停,街市洗刷乾淨,半點痕跡沒有。
獨獨只留下她,被莫大的哀傷淹沒滅頂,心是空的眼是空的,呆呆傻傻坐在地上,仍舊是被陸焉踢開後的姿態。眼淚流盡了,心也乾涸。欲哭卻無力,屋子裏靜悄悄仿若無人,窗外檐牙滴水,滴滴答答不停。突然她喊出聲,是哭,但沒見淚,一聲一聲乾嚎,撕開了皮肉摳出了心,句句帶血,卻一個詞一個字沒有。門外圍滿了人,老鴇子着急上火,「妙宜妙宜」的喊,怕真被客人折騰死,其餘人瞧個新鮮,哪來的蠻人,折騰起女人來這樣厲害?
她的苦她的恨何曾有人懂?或這世上本就沒有一個人懂你。她喊得累了,頭靠在暖榻下沿,破敗的身體緊緊縮成一團,竟睡了。夢中風景廣袤無垠,她似乎又回到那個蟬聲陣陣的盛夏,日光從繁盛的葉片中漏下斑駁的影,她停着女夫子講學,小腦袋一點一點的犯瞌睡,三姐說你再不睜眼,當心被爹爹知道了拿戒尺打你手心。她猛然間就醒了,從此再也回不去舊夢。
回程的路上,陸焉換了馬匹慢慢行。雨后街巷乾淨得出奇,每一塊地磚都被擦洗過,太陽下泛着光。近黃昏,小街小販都開始收拾東西預備回家,人人都有安樂窩,管他富貴貧瘠。
斜陽的光在長街盡頭,斜插過來,照得人晃眼,他閉上眼,仿佛還在夢裏,長姐出嫁時他踮起腳還夠不着桌上貢梨,哥哥們喊他分梨,他留了最大一顆給自己,讓父親教訓到半夜,聳拉着頭在奶娘懷裏睡到天亮。
一眨眼的功夫,天翻地覆,他聽見哭聲,恍然就在耳畔,如昨日如夢魘,如影隨形。
「鳳卿,忘了自己姓什麼,忘了自己是誰,好好活着…………」
於是他聽話,於是他便什麼也不記得。
但可惜他身後有反骨,偏不肯認命。什麼天命,什麼註定,什麼君君臣臣什麼綱常五倫,一個一個都是吃人的毒蛇吸血的鬼魅,他不服,不認!他只剩這一口氣撐着,無論是做人做畜生,都要撐着這口氣活下去。
他迎着夕陽向前,回家的路還是那一條,但已然物是人非。他問春山,「你覺着趙四姑娘可憐嗎?」
這可是個大難題,春山不知該如何答,想了老半天才說:「平常人看來確有幾分可憐,但義父做事自由義父的道理,小的都聽義父吩咐。」
「呵——你倒是會說話。」胯*下寶馬提步,馬蹄在石磚上敲出聲響,他筆直的背跟着馬蹄一起一伏,轉眼就到提督府,本以為已然做結的話再起頭,他在馬上看夕陽落盡,英挺的側臉被晚霞熏得緋紅,春山似乎聽見他低語,「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辦,不受後有。。」
殺人者佛陀,殘虐者誦經,莫不可笑。
翻身下馬,佛陀還是佛陀,閻羅還是閻羅,馬鞭拎在手邊,問春山,「永平侯府近日如何?」
春山道:「靜的出奇,丁點兒往來都沒有,反倒可疑,小的會遣人繼續盯着,一隻蒼蠅都不放過。」
陸焉頷首,問:「東廠呢?」
春山道:「前日裏狐妖又出來吃人,曹純讓給皇上罵得厥了過去,現如今還在家裏躺着呢。」
陸焉道:「許大有處理乾淨了?」
春山保證,「義父放心,做得乾乾淨淨一點痕跡沒有。這回看東廠怎麼招架,欺君之罪啊,依小的看,曹純讓難活過這個月。」
陸焉囑咐道:「永平侯府再盯緊點,榮毅此人太難把握。」
春山應了,就要着手去辦。丫鬟書槐悄聲進門來報,「大人,吳公公來了,宮裏急召。」
再過得三五日,國公府的縞素也撤了,全府齋戒滿一月,飯桌上也終於有了葷腥。這一日景辭一早到頤壽堂給老夫人請安,恰好遇上二老爺,一家人端坐在一處,聽二老爺談起邊疆戰事,安慰老夫人說:「莽應龍不安分,手往孟養司、木邦司伸,年初年尾都要打上幾回,母親不必擔心,朝廷已撥糧撥款,錢糧夠人馬足大哥自能應對得當。」
老夫人撫着胸口,由梅仙伺候着飲過半碗參茶,調順了氣息才說:「你不曉得,自春兒去後,我這心裏總是沒來由的發慌,我只怕你們…………一個個的成日裏往外跑,這幾個月都在家老實呆着,別總讓我懸着心,夜裏睡不安穩,白日裏吃也吃不下。」
二老爺連忙起身,「兒子不孝,讓母親擔心了。」
這個時候景辭總歸是要說幾句好話的,「祖母放心,那莽應龍的東吁王朝集全國之力也不過大伯帳下一個零頭,要打他至多不過三五月,必有捷報。到時朝廷封賞,說必定大伯還能回京謝恩,與家裏團聚。」
老夫人道:「也不求他封侯拜相,只求你們都平平安安的,我便放心了。」又囑咐景辭,「你大伯母如今傷心,你陪着她再去一回大覺寺,該誦經的誦經,該立牌位的立牌位,再替我捐一千兩銀子,只當為咱們全家祈福。」
第二日駕車上山,大覺寺香火鼎盛,往來不絕。國公府是貴客,遠遠就有小沙彌候着,請大夫人焚香上殿,卜卦時大夫人又紅了眼,若不是有景辭在一旁勸慰,恐又要再哭上一回。
此後大夫人照例去聽方丈講經,景辭繞到梅園裏想躲個清淨。梅花都謝了個乾淨,只餘下光禿禿樹幹縱橫交錯,雖是春天,卻裝了滿眼的蕭索。梧桐扶着她往梅園深處去,不期然瞧見枝枝椏椏後頭,一身白衣的陸焉。
他回眸,淺笑,似南風拂來,吹散她眉間掩藏多日的陰霾,她便忘了之前種種,什麼警醒什麼告誡,一瞬間拋到腦後,給他的只有笑,欣然喚他,「陸焉——」
他拂開眼前橫着的枯瘦枝幹,點一點頭,「臣在。」
話不必多,這一句已足夠。
梧桐拉着白蘇退到梅園之外,梅花一樹樹圍攏來,如屏風,遮遮掩掩兀自嬌羞。她就站在他眼前,石榴紅短襖襯得膚白如玉,嬌俏可人,歪着頭看他,似一隻離群小鹿,又純真又嬌媚。聲音清脆似銀鈴,風來,撞在他耳後,「陸焉,你怎麼來了?難不成…………專程來等我?」
「正是。」他笑着,牽起她的手,觸到她指尖微涼,便緊緊攥在手心,「郡主這些日子還好麼?臣瞧着瘦了許多。」
景辭道:「家裏出了這樣的事,合該傷心一回,等日子好了,自然要長回來的。別給我系這個……我不冷…………」他將手上搭着的赤紅披風撘在她肩上,裹緊了,「外頭風大,仔細些總沒錯。」
她半真半假生氣,「又要來嘮叨我,你摸摸我耳朵,一層厚厚的繭子,都是讓你念出來的。」真拖着他的手去摸耳後,他卻不答,手指停在她珍珠似的耳垂上,輕輕摩挲。
「臣要離京一陣,臣不在的日子,郡主要當心身子,國公府有人看着,也好讓臣安心。」
景辭一驚,「你要去哪兒?難不成是出京辦差?聖上哪離得了你?」
陸焉道:「西南戰事難安,莽應龍不可小覷,而蒙古人並不安生,未免腹背受敵,臣要代天子巡視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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