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畿道
雖然剛剛取得一場大勝,但在汜水關內的臨時軍議上,依舊是一副氣氛壓抑的情景。
「為什麼不全力反攻……」
新落下傷創未愈的張叔夜,依舊裹纏着肩膀,很有些臉色不虞的沉聲質問道。」我部已經打出偌大的聲勢來……「
「明明只消再加一把力……」
說道這裏,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晦暗起來
「就可以將陣前的局勢翻轉過來……」」哪怕是局部一隅,來牽動全盤也好……「
要知道,他好容易從河北另闢戰場,一路攻城拔寨披荊斬棘,幾度陷於危亡之間,也曾瀕臨巨大的勝機,而轉瞬即逝,披肝浴血轉戰到這裏,數萬人馬打的尚存不足萬餘,卻只得了這個遠遜於期許的結果,未免有些失望和不甘。
「實在是,關內已經無兵可派了……」
與他對坐,身為主守汜水關的北路統軍蕭餘慶,卻是有些表情慘澹,又有些無奈的道。
「都中兵馬,大都去南下堵截大谷關之敵……」
「餘下還要備防京中,防奸生事……」
他與張叔夜也算是河北行台配下的舊識了,更有一同馳騁三邊的交情,今時之勢更是多要仰仗之,倒也不怕直言不諱,和盤托出的。
「而河北本該輸供的兵馬糧械,卻已經有半個多月,不見蹤影了……」
「武牢關那兒還帶還有些卞軍和鄭軍的舊屬……」
「而某這兒,現在守關的大都是些倉促應募的土團、義勇……在勉力支撐了」
「要說以軍法驅使其,據要扼守尚可一戰,可要他們出列關外,主動尋機克敵制勝……」
「就未免有些勉為其難了……」
能夠搜羅一些敢於勇戰之士,去接應關外的張叔夜部,已經是盡了蕭餘慶的最大努力去冒險了。
「難不成國朝之勢,……」
聽到此處,張叔夜不免有些大失所望的,重重砸了一下手甲。幾次三番將自家和將士們置諸死地,而取得的勝勢和轉機,卻只有這樣的戰果,怎的讓他不能不沮喪呢。
「已經敗壞如斯了……」
「若不是嵇仲帶兵突入,只怕還要令人更加憂心了……」
蕭餘慶毫不掩飾的道,然後他又寬慰道。
「不過嵇仲此行,也算我我軍爭取了些許,喘息休整的時日和轉機……」
「卻是功不可沒的……」
「剩下的事情,便是聽天命盡人事,只待冬臨了……」
中路軍,已經深入推進到都畿道內的戰線前,
已經官至淮洲節度留後,兼領前軍都統制的王端臣,也站在了飄滿灰燼和雜物的伊水之畔,遙遙望着河對岸依稀籠罩在霧靄里,那座宏偉壯闊的巨大都城。
這就是神京,這就是洛都,這就是承光朝李唐再興至今,上百年根本和核心所在,也是早已崩解利息而淹沒在歷史塵埃之中,赫赫大唐的最後一點榮耀和存在的象徵。
慘烈的嘉佑北伐之後,大梁十幾代人的夢想和執念,就這麼咫尺可得的展露在他眼前了。仿若伸出手去,就可以剝開雲霧,信手納入囊中。
饒是他心志已經被磨礪的極為堅硬和寵辱不驚,但也不由有些心潮澎湃各種期許。先入關者為世侯,他已經獲得了這個北伐最出彩的榮譽和功績,但相對而言的這個代價,實在是太慘烈了。
從太谷關到這裏的短短三四十里的距離和路程,幾乎是一路反覆廝殺爭奪過來的,大軍推進的每一步,都是浸泡在屍山血海之中,特別是在龍門山和大香山之間的伊闕故關,幾乎是被捨生忘死不惜代價的兩軍將士,爭相填進去的各種屍骸所堆滿的。
但是他既然已經站在這裏,將洛都納入視野之內,那也意味着無法回頭的巨大期望和囑託,不可交卸的重任,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失真感。
轟隆隆的巨大聲響,此起彼伏的震鳴在河岸上,卻是新軍左鋒的重裝炮隊,開始朝着對岸敵陣,進行威懾性射擊和牽制,
數十座固定好的炮壘,寬達十二寸的炮口,像是咆哮的額巨獸一般,憤怒的噴吐出巨大的煙塵與火團,輕而易舉的撕裂了有些寒冷刺骨的陰籟天氣,向着嚴陣以待的對岸,投射出一道道死亡和毀滅的軌跡。
十數斤到數十斤的炮藥,裹挾巨大份量的鑄鐵彈丸,橫衝直撞在沿河木牆和堡壘間,打出一個個或大或小的破口來,只見得每每落處,各種爆裂的磚石土塊碎木飛濺如雨,還間雜這鮮紅的顏色和人體的殘肢碎塊,瓢潑四散的打在岸上工事間,或是濺落在河水裏。
而那些僥倖在鐵彈的碾壓衝撞下,死裏逃生的人們,就像是溺水的蟻群一般,從坍塌的建築里,大呼小叫灰頭土臉的從藏身之所逃了出來,還有人悽厲慘呼着,慌不擇路的跳進了冰冷河水裏,撲通濺起些許掙扎的水花之後,就很快沒了動靜。
相對這些重炮所投射的巨大威懾與傷害,要把它們這些動輒千斤,分量十足的大傢伙,通過被北軍毀壞的道路和關隘上,一路運倒這裏,可說是讓陣前的將士們,吃盡了苦頭。
數息之後,通通的鼓點再次在王端臣的身後擂起,不過這一次,他就暫時淪為一個隔岸觀火的看客了,因為,那些抬着臨時扎制的浮排和皮囊,負責搶渡對岸的,已經不再是他的本部,或是配下中路各軍人馬,
既然他已經成功攫取了破關的偌大功績,第一個踏足洛都城下的榮耀,為了內部權衡和取捨計,就不得不讓給別人了。
比如在喧天的鼓號子聲中,飄搖烈烈風中青龍吞日的繡金軍旗,代表的是,自從嘉佑大進軍,正定帝折戟關內之後,大梁殿前軍的旗號,再度踏足洛都城下的那歷史性一刻。
但凡是伊水沿岸,無論是中外軍將士,都大聲的歡呼起來。
已經被冷風吹的臉上發麻的王端臣,突然似有所覺的抬起頭來,看着再次變得有些灰濛濛的天空,然後一些晶瑩細碎的東西,飄落在他的護手上。
「這是?下雪粒子了……」
雖然對岸備戰的隱約喧鬧,已經直上雲霄。而對岸反擊而投射出來的火箭和床弩,亦如雨點一般澆落在河面之上
但他已經無心別暇他顧了,要知道這些日子裏,雖然他已經全力籌備和應對,但是軍中的凍傷和跛裂情形,還是越來越頻繁,畢竟是南方出身的將兵,各種水土難服和不適,卻是無可避免的在越來越寒冷的天氣中,暴露出來。
如今雨雪已下,就像是某個沉重而緊迫的徵兆,在提醒着他們。
「真的時不我待麼……」
他喃喃自語道,卻是已然預見到接下來,因為這個徵兆,而更加慘烈紛成的戰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