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濂本以為自己夠貪心的了,可跟這少年欽差相比,他卻感覺小巫見大巫。
算死人賬也就罷了,居然還要收取「利息」,連佛郎機人手頭那點兒財貨也不放過。
張濂心想:「若我是佛郎機人,還管他什麼總督不總督?剩下三條船滿載錢財回去,想必每個人都能分得不老少。若怕佛郎機皇帝治罪,大不去南洋找個地方當土皇帝,天高皇帝遠誰管得着我?」
但顯然佛郎機人沒他這麼「聰明」,沈溪所開條件,在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後,最後達成一致。
佛郎機俘虜暫時留在大明朝,不過要供他們吃穿用度,先交一百枚金幣和兩千枚銀幣的「生活費」,再交二百枚金幣和三千枚銀幣的「貢品」……這些錢先充作賠償的利息,本金的話,由佛郎機人開船回滿剌加湊。
若三個月不回來,就要重新計算利息,按照每日一厘來計算。
一本正經,仔仔細細,每個條款都要反覆討論多次。
張濂幾乎看傻眼:「還是欽差狠哪,空手套白狼不說,居然跟番邦人算利息。那些番邦人缺心眼兒還是怎麼着,居然還有心商討這些細節?」
張濂自然理解不了,在佛郎機人心中,最公道的東西是火炮,除火炮之外就是嚴謹的交易規則。
遇事先用火炮解決,若火炮解決不了,那邊等價交換。
人命、船隻等等東西,在佛郎機人心中都有個合理的價位,在這個基礎上討價還價,可一旦制定規則,就必須無條件予以遵守。
這便是海盜法則之一。
把賬算清楚,沈溪讓人寫了一份契約,佛郎機文和漢文各一篇,由滿剌加人作為監督,最後雙方簽字畫押,這買賣契約就算正式完成。
或許連佛郎機人也沒想到,沈溪在這次交易中耍了花招,因為交易只是涉及到了賠償問題,並沒有提到賠償完後的贖人事宜。
「張知府,勞煩你派人出一趟城,從佛郎機人那裏把利息收回來,這可是給朝廷的貢品。」
張濂行禮應了,這種搬運東西的苦差事他本想交給張老五去做,但一想張老五可能中間佔便宜,便安排了別人。
沈溪又道:「在下到泉州有幾日了,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已完成,待明日佛郎機船隊去滿剌加之後,在下便要押送佛郎機使節北上京城,先在這裏跟張知府告辭。」
張濂驚訝地問道:「欽差大人這就要走,那戰利品和貢品怎麼辦?」
「勞煩張知府代為整理、押送,在下只帶清單北上即可。」
張濂氣結,你把清單帶去京城,等於是把證據拿走,讓我不能剋扣……哼哼,還好我有先見之明,有近半戰利品我並未放入清單內,你再聰明也是棋差一招。
沈溪並非沒想到,而是他沒有辦法,他所帶的人,除了劉瑾、米閭這些見利忘義包藏禍心之徒,便是宋小城這樣出身市井沒有地位的,在泉州地面無論做什麼事,都要依靠張濂,現在能讓張濂將戰利品送到京城已殊為不易,想令其絲毫不剋扣,並不現實。
等沈溪回到驛館,天色漸晚,玉娘休息完畢正在偏廳等他。
沈溪將再過兩天就要親自押送阿爾梅達返京的事一說,玉娘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顯然沈溪的任務完成了,她的任務卻沒個着落。
玉娘挽留道:「沈大人就不能多停留幾日?」
沈溪道:「在下奉皇命而來,之後又要回鄉省親,在汀州府城和寧化縣城兩邊走,再加上需要回桃花村祭祖,路上無太多時間耽擱,還是及早動身好。」
玉娘嘆道:「沈大人如今不但順利完成皇差,還大敗佛郎機人,回到京師後,必然加官進爵。可惜奴家……卻可能再也無法回京。」
「玉娘此話從何說起?」
沈溪說到這兒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可惜茶水是涼的,只得放下,「玉娘到底肩負何等差事,還是說來聽聽,若在下能幫忙,自會盡力相幫。」
玉娘隨沈溪一起到的泉州,平日二人很少見面,但玉娘由始至終都未離開過泉州城,這說明,朝廷在泉州有眼線,玉娘只需要將情報收集整理,並不需親自前往調查。
玉娘道:「事到如今,奴家不再隱瞞。奴家此行任務,最重要的便是沿途護送沈大人,這是劉老尚書特別交待的,確保沈大人跟佛郎機人順利完成邦交……除此之外,奴家還要調查泉州地方百姓抗糧之事。」
關於玉娘說的前半段,沈溪不怎麼相信,玉娘最多是順帶陪同他一起南下。至於「抗糧」的事情,沈溪還是第一次聽玉娘說及。
「玉娘詳細解說一二,在下看看是否能幫上忙……」
玉娘將事情大致一說。
原來頭年秋糧入庫後,朝廷曾派員巡查南方各府縣糧倉,這是劉大夏履任戶部尚書後的「新官三把火」之一。
調查的結果,南方許多糧倉都沒滿,本來劉大夏並未覺得如何,只是對地方有所督促。但讓人驚訝的是,泉州這裏糧倉不但充盈,而且還有富足,張濂特意向朝廷申請多建兩處糧倉。
地方官為了應付上差,通常是會做一些表面文章,劉大夏認為,這是張濂為了表示他政績卓著的一種方式。
隨後不久,便發生泉州百姓「抗糧」事件。張濂在對朝廷的奏報中,說地方百姓不交稅糧,發生暴動,泉州知府衙門及時派人鎮壓後,將犯事賊首就地格殺,百姓已恢復常態,事情就算揭過去了。
朝廷並未細究,因為這案子看起來波及不大,本來福建個地方的少數民族叛亂很多,兵部只是將這案子當成一般的暴亂處理,不但沒追究,還予以嘉獎。
劉大夏卻覺得不對。
既然去年秋糧入庫後糧倉充盈,怎會發生抗糧事件?而且就算地方上有暴亂,也該是由軍隊解決,你一個知府有什麼權力派兵?
但此事已經平息,劉大夏又不能親自到福建調查,涉及其他衙門事情還不能張揚,正好趁着沈溪到福建公幹,派玉娘前來調查事情真相。
沈溪聽完這些,會意地點了點,問道:「那玉娘到泉州後,查到了什麼?」
玉娘道:「泉州糧倉的確裝得滿滿的,不過這卻是地方官府做出的假象,大多數糧食都是從商家和士紳手中借來,需要用糧時便到糧庫支取,其他時候必須將手中餘糧存入糧庫。不但府縣兩級衙門有意隱瞞,就連巡察御史也被收買,有意向朝廷瞞報實情。」
「這兩年,泉州相繼遭遇颶風和蝗災,土地歉收,百姓無法交足稅賦,到官府說理,卻被打死打傷四十餘人,此案便是所謂的『抗糧』。」
沈溪點了點頭,案子其實並不複雜,說到底,是張濂在泉州一手遮天,既想撈錢,又要搞政績,所謂上下都不耽誤。
在大明,這種官員並不少見,張濂不是唯一,類似的贓官數不勝數。
沈溪幽幽一嘆,大明不就是亡在大災後為維持「遼餉」稅賦居高不下上嗎?
沈溪心想,玉娘既然調查得如此清楚,那就應該向上司匯報,亦或者斷然對張濂採取強制措施,眼下玉娘愁容不展,只能說明一個問題。
沈溪問道:「玉娘,你是缺少證據吧?」
玉娘滿是羞慚之色:「知道什麼都瞞不過沈大人,想將犯事官員問罪,最重要是要有人證物證,這些奴家都沒有。」
沈溪輕嘆:「那在下恐怕無能為力,只能祝玉娘你好運了。」
玉娘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我幫你去跟佛郎機人拼命,你就給我這麼個敷衍的態度?
「沈大人不會想一走了之吧?」玉娘蹙眉問道。
「我的確可以留下,但玉娘想想,這樣做又有何用處?我留下,張濂和地方官必然會加倍小心,防止從中牽扯出別的案子,可若是我走了,他們就會放鬆警惕。」沈溪頓了頓,又道,「其實要查辦抗糧案,並不一定要從案子本身入手。」
玉娘緊蹙的眉頭沒有鬆開:「抗糧案不從案子入手,從何處?」
沈溪笑道:「只要張濂倒台,那自然他以前做的那些個破事,都會水落石出,何必糾結於一個案子呢?」
一語點醒玉娘。仔細一想,可不是嗎,這抗糧案只是地方官為了征繳糧食,在百姓面前做了殺一儆百的事,如今連死者的家屬都不敢站出來指證,這案子針插不入水潑不進,陷入死局了。
本身這案子並未引起太大動亂,朝廷不可能派什麼大員來幫她,調查下去的難度將會越來越大。
但若張濂因為別的罪行落馬,那連同張濂以前做的那些為非作歹的事情,都會跟着牽扯出來。
在朝為官就是如此,一直是清正廉明的典型,那是因為他一手遮天,一旦有一件事被揭發坐實,那他之前所有的惡事都無從隱瞞。
玉娘道:「沈大人是想用……佛郎機人的事來扳倒張知府?」
沈溪微微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這是泉州地界,隔牆有耳,我在這裏跟你商量如何扳倒張濂,那不是等於讓張濂先下手為強?
就算張濂不敢對他這個欽差下手,也會及早做出防備,事情最後依然會功敗垂成!
「奴家明白了。」
玉娘釋然道,「沈大人走後,奴家仍舊會留在泉州,只望沈大人早日有好消息傳來。」
沈溪拱拱手:「希望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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