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二年己未,禮部會試鬻題案,在歷史上算是樁懸案,事件的幾個當事人各執一詞,就算徐經最後承認曾收買程敏政家僕獲取考題,但也基本被認為是屈打成招所致。
程敏政最終是以督查不嚴的罪名被勒令致仕,唐伯虎被發配小吏,恥不就任,徐經歸家閉門不出,八年後客死京師,家裏經此一事,逐漸衰落,到其第四代後人徐弘祖(即徐霞客)時只能算是小康家庭。
這是一樁無頭公案,想理清楚脈絡,先要從朝廷內部黨派的紛爭入手。
歷史學家普遍認為程敏政是為同為禮部侍郎的傅瀚所設計,而導火索,就是有人趁着飲宴時,私下向華昹「舉報」,這個人就是唐寅的好友都穆。
都穆乃吳縣相城人,七歲時便能詩文,及長,博覽群籍,但卻一直無法考取功名,在時任吏部右侍郎、暫時丁憂在家的吳寬家中擔任塾師。
都穆三十八歲時,巡撫何公拜訪吳寬,看到都穆懸於吳家學塾的示範文章,大加讚賞,於是向提學推薦,這才過了院試一關。此後都穆與唐伯虎一同參加鄉試,同時考取舉人,以四十一歲之齡進京參加會試。
都穆雖然與唐寅是知交,但暗地裏卻嫉妒其才學,進京後通過丁憂結束回京擔任詹事府詹事的吳寬,認識了戶部給事中華昹。隨着京城鬻題風聲越演越烈,席間趁着酒意,都穆向嫉惡如仇的華昹告發,說唐伯虎和徐經從程敏政手裏拿到題目,並且以此題目來問詢身邊好友,他自己可以出來作證。
華昹得知後,馬上上奏朝廷,說得言之鑿鑿「……士子初場未入。而論語題已傳誦於外;二場未入,而表題又傳誦於外;三場未入,而策之第三四問又傳誦於外」,但無論怎麼說,都是事後諸葛亮,沒誰提前真的獲悉考題,只有都穆站出來說是從唐伯虎和徐經那裏看到了考題。
至於事情的結果,就算始終查無實據,案子還是判了,唐伯虎、徐經仕途盡毀。程敏政出獄後身死,連上奏的華昹也被降職。
但事件卻有一個得益人,就是舉報的都穆,他本不在錄取之列,但因他舉報有功,終榜上有名,最後竟官至禮部郎中。
&歲凡取前列者,皆褫名,都以名在後。反得雋。」
本來這次鬻題案並不會牽扯到外人,可因沈溪的存在,本來兩份回答得宜的考卷,變成了三份。
幸好程敏政壓根兒就不認識沈溪。他發出的感慨,僅僅是這三份考卷中應有唐、徐二人,卻沒有猜到第三人是沈溪,而沈溪也不像唐伯虎那樣身邊有損友。沒人跑去舉報沈溪,說他與鬻題有關。
儘管外面的人因沈溪與唐伯虎鬥畫,一舉成名。對他嫉妒有加,但這件案子的矛頭,暫時只指向程敏政、唐伯虎、徐經三人。
人怕出名豬怕壯,當沈溪得知事由,心裏不由長舒了一口氣,幸好這把火沒燒到他的身上。
華昹於二月二十七上奏弘治皇帝,內閣對此非常重視,當天就將奏摺呈遞到弘治皇帝手上,本來馬上就要放榜了,突然出現這麼大的轉折,讓弘治皇帝始料不及。
事關科舉取仕,弘治皇帝當即下令,讓禮部議處以聞,禮部議,要將程敏政所取之卷重新審閱,「……凡經程敏政看中者,重加翻閱,從公去取,以息物議,開榜日期,亦乞改移本月二十九日或三月初二日。」
弘治皇帝親下詔書,己未科禮部會試放榜改在三月初二,給出幾天時間,讓大學士李東陽會同同考官,重新對卷宗進行審閱。
而此時,事件的三個主要當事人,唐伯虎和徐經僅僅是被錦衣衛看管,並未下獄,而程敏政畢竟是禮部右侍郎,還是本次禮部會試的主考官之一,弘治皇帝對他也算禮遇,只是讓他暫時不管會試之事,先回家休息。
事件仍舊在發酵中。
沈溪知道,到三月初二正式放榜前,鬻題案只是起始階段,在沒有正式走上司法程序之前,所有人對此僅是持懷疑態度,沒人敢說誰誰一定跟這案子有關,但外間眾說紛紜,不自覺地將這樁案子往風口浪尖上推。而輿論壓力越大,朝廷越不敢輕易結案,必然要給天下士子一個交待。
事件愈演愈烈時,沈溪卻只能窩在東升客棧,以前還有蘇通幫他打探到一下消息,如今連個能與他商議的人都沒有。
偶爾玉娘過來,除了告之些市面上的傳聞,便是讓他放寬心……聽玉娘的意思,就算他中不了進士,將來也可以做官。
不過玉娘的話聽起來以恭維居多,並無太多真誠。
轉眼到了禮部會試放榜前一日,三月初一晚上,沈溪正在秉燭夜讀,樓下傳來一陣哄鬧聲,很快蔓延到了樓梯。
玉娘先行出門搭話,沒過一會兒聽到江櫟唯的聲音傳來:「……沈公子可在裏面?」
玉娘道:「江大人深夜來訪所為何事?」
&不上深夜,只是有事帶沈公子回去問話。」說着門打開,江櫟唯帶着幾名錦衣衛進門來,面對沈溪露出個讓人看不懂的笑容,「沈公子,這次找你,是為禮部會試鬻題案。請多擔待一些!」
沈溪心裏有些詫異,眼看明天就要放榜了,而且輿論並未把鬻題案往他身上牽扯,江櫟唯這是來哪一出?
江櫟唯顯然是奉命辦差,在公事公辦的原則下沒有任何情面可講,他一擺手,後面過來幾名兵士,卻沒人上前捆綁,顯然沈溪在這件案子上,並非犯人,他有舉人的功名在身,一般士卒不敢碰他。
玉娘攔在門口,臉上帶着一抹冷笑:「江大人,您就這麼將沈公子帶走,奴家如何跟劉侍郎交待?」
江櫟唯笑了笑:「一碼歸一碼,本來是戶部的案子,現在卻有禮部插手。都是皇差,耽擱不得。其實本官也非常為難,我在這裏向玉娘保證,只要上頭沒有確切的命令,絕不會為難沈公子分毫。」
其實玉娘要的就是他這句承諾。
一般來說,錦衣衛逮到人後,送往的地方是詔獄。在明朝,司法制度相當黑暗,下了獄,別說上官。就是獄官看你不順眼,先給你來上一頓私刑,根本就沒處叫屈。尤其是這次是與沈溪有些罅隙的江櫟唯過來拿人,玉娘擔心沈溪遭受皮肉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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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櫟唯再一揮手,沈溪被兵丁和錦衣衛簇擁着帶出客棧,此時入夜尚不久,客棧內有錦衣衛辦案,外面圍觀的人不少。
江櫟唯說沈溪是「協助調查」,但卻準備了囚車。明朝對於士子並無太多優待,案犯不分嫌疑犯和證人,一律要以囚車押送。
沈溪進到囚車裏面,感覺非常窩火。
眼看明天就要放榜了。臨到頭自己卻被下獄,那是否意味着自己不但榜上無名,而且還要與唐伯虎、徐經等人一樣,遭受一番酷刑?
好在是夜晚。不然坐在囚車裏遭人解送,算得上是非常丟人現眼之事。
囚車還沒走到街口,就見蘇通帶着兩名小廝匆忙趕來。等看清楚囚車裏站着的是沈溪時,蘇通便想上前搭話,卻被押送的錦衣衛隔開。
沈溪犯了案子,還不是刑部來處置,而是直接動用了錦衣衛,這說明案子小不了。蘇通愣了一下,沒敢再上前找沈溪說話。
沈溪對京城的街道不太熟悉,雖然人在囚籠里,但他可不想認慫,就算再顛簸他也站直了,囚車穿街過巷,接連走了七八條街道之後,才停了下來,沈溪瞟了一眼,卻是北鎮撫司衙門。
在明朝,錦衣衛有南北鎮撫司,其中北鎮撫司負責的是皇帝欽命的案件,可以不通過司法部門,秘密進行逮捕、審訊、處決,這裏面可是道鬼門關,死於北鎮撫司酷刑之下的人比比皆是,典型的進去容易出來難。
而歷史上弘治十二年鬻題案,當事人一律下了詔獄,全都關押在北鎮撫司內,程敏政、唐伯虎和徐經慘遭酷刑,程敏政年老身體不支,出獄四天就死了,徐經則是連施酷刑之後,終於扛不住,屈打成招。唐伯虎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這次詔獄之行有了心理陰影,一輩子再未涉足官場。
沈溪心想:「莫不是我也被牽扯其內?」
沈溪剛下囚車,就有人過來給他蒙上眼睛,這次是北鎮撫司的錦衣衛親自押送,對沈溪沒了客棧時的客氣,一路不斷喝斥推攘。
沈溪一路前行,雖目不能及,但卻在感受周圍環境,似乎經過的都是院子,並無天牢或地牢那種陰霾污濁之感。
不過最後,沈溪感覺自己進到一處堂口,還未等他思索這是哪兒,蒙眼布已經被人取了下來。
沈溪先判斷了一下自己所處位置,是在一個類似於衙門大堂的地方,應該是鎮撫司提審犯人的正堂。
大堂上已經有不少人,除了錦衣衛外,還有兩名同樣身着士子服的讀書人,並無唐伯虎,其中一人沈溪認識,兩年前,此人回廣東省親時,他與蘇通、江櫟唯親自拜訪過,正是廣東名儒倫文敘。
見到此人也在,沈溪稍微鬆了口氣,怎麼說倫文敘也是歷史上弘治十二年殿試狀元,而且以倫文敘的聲名和學問,怎麼也不會涉及鬻題案中,旁邊那一人,身材痩削精神萎頓,沈溪卻未曾見過。
沈溪細細一想,既然明天就要放榜,那會試考卷的糊名肯定已經拆開了,考生與考卷都對上了號。
莫不是審案之人要將三份回答得宜考卷的主人,都叫來問一問,看看是否有鬻題的情況發生?
大堂中站着三個讀書人,過了兩年多沈溪身高躥了一大截,倫文敘已經不記得沈溪這個人了,三人顯然也沒心情在這種環境下打招呼。
一直等了小半個時辰,仍舊不見人出來,倒是外面傳來「咣」的一聲,好似什麼門關上了。
因為沈溪這一路過來都蒙着眼,不知中間過了幾道門,門楣又如何,但聽這一聲,似乎門小不了。
而後進入大堂的是江櫟唯,不過此時江櫟唯已經換上一身錦衣衛的官服,卻是五品的錦衣衛千戶。
江櫟唯原來是南京大理寺左丞,正五品的官員,此後他一直跟在劉大夏身邊辦事,如今品序雖然沒升,但是從南京調到了京城,做了人見人怕的錦衣衛千戶,劉大夏對他的提拔力度也算是相當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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