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九月後,天氣逐漸變得涼爽起來。
小冰河時期的廣州府,雖然冬天偶爾也會下雪,但到底地處南國,雖然比不了後世近二十度的平均溫度,但逼近冰點的時間還是少之又少,就連沈溪身邊唯一不是南方人的謝恆奴,對廣州的天氣也非常喜歡。
小玉和馬九新婚後的第二天,馬九北上迎接宋小城的錢糧物資車隊,小玉也回到沈家做工。等半個月後,馬九隨車隊一起返回廣州府,兩口子白天在沈家或者督撫衙門做事,晚上回家,成為旁人艷羨不已的「上班族」。
惠娘那邊,沈溪隔三岔五過去,跟以前一樣基本都是白天去,兩三個時辰後就離開,甚少過夜。多了一個李衿,惠娘的情緒稍微有些低落,不知是否跟沈溪分薄了對她的寵愛有關。
沈溪每每問起,惠娘都緘口不言。
隨着糧草齊備,沈溪這個三省督撫的主要任務,放在了整飭兵馬,派出斥候調查沿海一代盜匪情況上面。
沈溪親自畫了一份東南沿海疆域草圖,利用他前世對東南沿海的了解,以及對福建、廣東一些沿海地方的山脈和島嶼的調查,判斷哪些地方可能會有倭寇和海盜出沒,再通過跟出海經商的人詢問,又或者派人去沿海一些村莊打探,最後歸納出海盜和倭寇可能藏身的地點。
唐寅雖然一直跟在沈溪身邊辦事,但這些天他有些心不在焉,或許是去見夏寬給他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影響,心高氣傲的大才子,居然也學會裝深沉,甚至還戒酒了,客棧的人說有十幾天沒看到唐寅酗酒。
唐寅居然也能做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從早到晚都待在衙門裏,殊為難得,不過沈溪偷偷觀察了一下,這位大才子並不是在工作,而是發呆的時間居多。
九月二十,辰時剛過,沈溪出去送出一份往京城的奏本,回來時看到唐寅坐在大堂旁邊的書案前,拿着根毛筆,杵在那兒一動不動,顯然又神遊天外了。
沈溪上前打招呼:「伯虎兄,這秋高氣爽,天氣不錯,為何不出去走走?」
唐寅回過神來,打量一眼沈溪,輕嘆道:「公事尚未完成,並無心情。」
沈溪心說,這唐伯虎可真是個怪胎,我讓你去請夏寬,不過是想讓你見識一下夏寬的才學。這夏寬是謝鐸都極為推崇之人,要不是謝鐸開具的介紹信,夏寬絕對不會在章元應等人面前幫忙說話。
如今夏寬離開布政使司衙門,沈溪想投桃報李請他回來做事,讓唐寅去請,結果卻把唐寅給整得魔障了。
沈溪問道:「莫非青衫先生不肯讓伯虎兄喝酒,伯虎兄心有不忿?」
「酒?」
唐寅一怔,半晌才反應過來酒為何物,「非也非也,我與青山先生一見如故,吟詩作畫,那百年美酒自然品嘗過了。相互接觸之後,感慨頗多啊!」
跟你說話,你發兩句牢騷也就罷了,怎麼態度如此消極?他是有法術還是會催眠怎麼着,把你搞成這副德行?看來這位青衫先生的本事不小啊!
沈溪問道:「不知伯虎兄與青衫先生交談了些什麼?」
唐寅擺擺手:「不足為道,不提也罷……沈中丞公務繁忙,不必理會在下。」
真是一點沒有當下屬的覺悟啊!
給你發薪水的老闆看到你不做事,前來質問你,你居然讓老闆去幹活,然後你自己再繼續偷懶?
沈溪道:「本官正想拜會一下青衫先生,伯虎兄請準備一下,下午我們一同出城拜訪,晚上留在城外過夜!」
……
……
到廣州府後,沈溪的確早就想去拜訪一下這個夏寬了。
此人在歷史上籍籍無名,連個秀才都不是,偏偏其才能和見識連謝鐸都知道,兩人間還有些交情,謝鐸交代沈溪到廣州府後可以找此人輔助,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在這之前,沈溪的確派人去找過夏寬,把自己的想法相告,夏寬卻沒有答應出任沈溪幕僚的請求,在聽聞沈溪遇到困境後,靈機一動,和沈溪用書信商量出個可以在佛郎機人那裏購鹽的主意,然後用他的口才,把章元應和林廷選嚇得不輕,這是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人突然改變主意挽留沈溪的重要原因。
可以說,夏寬對沈溪幫助很大,既然此人學識和謀略都極其出眾,又能令心高氣傲的唐大才子魂不守舍,那就應該三顧茅廬把人請回來。
安排好馬車,準備妥當禮物,下午剛到下班時間,沈溪便帶着幾十名親衛出了城。
夏寬居住的地方,是沈溪讓朱起幫忙找尋的,這也是為了保護夏寬和他的家眷,防止被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人報復。
夏寬今年三十有五,家有賢妻,有兒有女,上有高堂,下有弟子,雖然稱不上桃李滿天下,但因他教出了兩個舉人,二十多個秀才,使得他在廣州地方學界擁有很高的威望,許多學塾都願意聘請他回去當先生,這是個不愁餓死的儒士。
但聽說此人從來沒參加科舉,連縣試都未曾應試過,至於他是想憋着一股力氣,準備來個連中六元,還是一輩子不碰科舉,暫時無從得知。
小鎮在廣州城東南方向,毗鄰珠江,緊靠廣州右衛,距離府城不過十里左右。
廣州城沿江一代這樣的鎮子不少,只要地方有衛所庇護,盜匪不敢輕易襲擊。
近年來一些失去土地的農民,又或者是被海盜和倭寇經常襲擾而在家鄉活不下去的老百姓,在失去生計的情況下,只能到靠近省城的地方落腳,搭建屋舍,再去港口和城裏找些體力活來做,日子還算過得去,久而久之,廣州府周邊這種聚居點越來越多。
日落黃昏時,沈溪一行終於抵達,士兵在外面守候,順帶安營紮寨,而沈溪則跟唐寅去見夏寬。
木籬笆內是一個平靜的農家小院,幾個孩子正在院子裏的石桌邊玩雙陸棋,見到有客人來,一個稍微大點兒的孩子站了起來,到屋門口通知一聲,然後便見到一個面容有些滄桑的三十多歲長衫男子走了出來,為沈溪和唐寅打開柴門。
「唐解元久違了。」來人正是夏寬,見到唐寅後拱手行禮,然後打量沈溪,「不知這位是……?」
其實沈溪的身份不難猜,但既然對方問及,禮數上沈溪還是要自我介紹:「在下福建汀州府沈溪。」
「原來是沈中丞沈大人,草民夏寬,參見大人。」夏寬聽到沈溪自報名號,連忙下跪行禮,被沈溪攙扶了起來。
進入院子,夏寬一擺手,孩子們倒是聽話,一律進了屋子,隨後從屋裏出來個二十多歲的婦人,將牆角放着的一張小茶几搬了過來,擺好後,又拿了幾根小板凳過來。夏寬慚愧地說道:「沈大人,唐解元,請見諒,敝舍簡陋,招待不周。」
沈溪心想,你那十幾壇好酒,賣給達官顯貴怎麼都值個幾十上百兩銀子,何必刻薄自己和家人呢?
沈溪一擺手,後面的朱起把禮物遞上,四個禮盒,裏面多為地方土特產,不怎麼值錢,只是聊表心意。
夏寬謝過後,讓婦人帶到裏面。
賓主坐下,沈溪才留意到,唐寅自從到了這小院,眼睛就往屋內瞄,好像在找什麼人。
沈溪的凳子相對高一些,唐寅的次之,最矮的是夏寬為自己準備的,這也是照着禮數。他無功名在身,不能跟沈溪和唐寅平起平坐。
沈溪心想:「在禮數上如此講究,連高矮凳子都是精心準備的,那他為什麼不參加科舉獲取功名呢?」
夏寬道:「沈大人遠道而來,不知所為何事?」
沈溪收攝心神,笑着拱拱手:「本官從謝老祭酒口中得知青衫先生大名。此番南下廣州府,本應早些登門拜訪,可惜瑣事纏身,直到今日才成行。說起來,謝老祭酒是在下的恩師之一……」
夏寬笑了笑,謝鐸的學生不少,官場上跟謝鐸攀師生關係的人多不勝數,可這位沈狀元,年紀輕輕便功成名就,完全沒必要說是謝鐸的門生,因為就算謝鐸的本事,也栽培不出十三歲便連中三元的狀元郎。
但夏寬沒有說破,行禮道:「原來是謝師的高足,鄙人早年間也曾拜訪過謝師,蒙受指點,至今不敢有忘。」
沈溪和夏寬都算不上是謝鐸的弟子,甚至連掛名弟子都算不上,但因謝鐸的關係,二人馬上從陌生人變成「同門師兄弟」,這就是這時代攀關係的重要性。
只是去拜訪過一次,聽了兩句教誨,就把人家當作先生看待,這時代的「先生」可真不值錢。
沈溪正要說明自己想請夏寬到督撫衙門做事的心意,之前的婦人出來,拿了茶水和茶壺放下,剛要敬茶,夏寬斥責:「督撫大人在前,婦人不得僭越。」
婦人恭聲應是,即將退下之時補充一句:「高堂喚君面談。」
剛才端坐着的夏寬,小板凳一歪,差點兒一屁股摔坐地上,他趕緊爬起來匆忙往屋內去了,沈溪看這架勢,還真是個大孝子啊,老娘有吩咐,就算是面見朝廷三品大員,也是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唐寅解釋道:「沈中丞或有不知,廷蘇兄乃是有名的孝子,高堂在不遠行,所以他始終未參加科舉,就是怕為功名所累而耽誤孝道。」
沈溪本來對夏寬的印象極為不錯,但聽到這典故,簡直想說,這分明是愚孝!
你要說高堂在不遠行,那確實是孝道,可你有了功名,光宗耀祖,自己有了出息也能讓家裏人過上好日子,不也是孝道嗎?再說了,父母也都希望看到孩子有本事,可是為了孝道,你連功名都不要,這是有多迂腐?
而且考取功名,乃是為了報效朝廷,正是這時代推崇的「忠君」思想,天地君親師,忠君不應該在孝親之上?
但這確實便是這時代最為推崇的孝道,沈溪沒法反駁,只能點頭:「青衫先生如此也算至情至性……哦對了,伯虎兄總往裏面看,可是屋裏有你牽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