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好歹已過驚蟄,雨水也豐沛起來, 流雲在天地間勾勒極生動的場景, 滿城草木, 一半新綠,一半黛青。
自行車鈴叮叮作響,左一下又一下, 仿佛是敲醒昆蟲的小鍾。馬路邊是連綿的花攤, 有奶黃的康乃馨或者是淡紫的蝴蝶蘭, 行人花極少的錢,便可以買到一束。
刑從連把車停在路邊,跨出車門, 走了兩步, 在一棵梧桐樹下停住。
樹下有個花攤,賣花小女孩戴着頂絨線帽, 臉凍得紅紅的, 見到他, 女孩甜甜地笑了笑,他掏出十塊錢, 小女孩照例遞來一束百合。
百合還帶着露水的清香,他揉了揉女孩毛茸茸的發頂,便轉身向花街深處走去。
在這條花街花街的盡頭,是一處隱秘墓園, 越走越近時, 花香會漸漸淡去, 煙火味道則隨之濃郁起來。
這片墓園並不在山明水秀的郊外,而是臨近一條大江,江上有座橋,名叫太千。
離林辰從太千橋上墜江,已過去半年多了。
湖水沙沙地舔舐着岸邊的卵石,刑從連在零星的墓碑中穿行,在離湖岸最近的墓碑前,他停住腳步,放下了手中的百合。
那塊墓碑上,甚至沒有一張照片,姓氏被油墨塗得紅紅的,或許是因為描字時沾了了太多油彩,細小的墨跡從名字的邊緣漏下,好像某些昆蟲的觸鬚。
他在墓碑前隨意地盤腿坐下,然後點燃一支煙,任由火光把煙一寸寸燒盡。
那日,林辰和馮沛林從橋上掉下去後,他們在江面上搜尋了很久,卻只捕撈到馮沛林的屍體。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他第一次體會到從飽含希望到希望破滅。
直到現在,他有時還會還會想起林辰墜河時的面容。
他見過許多人臨死前的臉,卻從未見過有人像林辰一樣平靜坦然,平靜得仿佛只是出門吃一頓早飯,坦然得好像秋葉理應從枝頭落下。
他常常會想,林辰是不是根本沒有死,畢竟他們沒有捕撈到任何屍體。那麼或許某日,林辰便會站在這座衣冠冢前,撿起墓碑前的百合,輕輕一嗅。
所以,他很喜歡來這,就算什麼事也不干,發呆也可以。
這種感覺很舒適,
他坐在林辰墳前,漫無目的地四望。
就在這時,他褲兜里的手機猛地開始震動起來。
&大,他又出現了。」電話那頭這樣說。
&宏景高速十方路段……」
&有傷亡。」
刑從連掛斷電話,他凝視着墓碑,深吸了一口手頭的煙,然後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跟踩滅了火星。
……
宏景市刑警隊與林辰離去時的樣子並沒有什麼兩樣。
辦公室里,大部分警員都已出警,只留下王朝一個技術員在看錄像。
刑從連搶過王朝手裏的冰檸檬茶猛灌了一口,涼得牙齒都要打顫。
&大,雖然你不嫌棄我可這不代表我不嫌棄你,麻煩你自己買一杯好嗎!」王朝單手搶回冰茶,分外嫌惡地將杯口換了個方向,另一隻手並沒有從鼠標上離開。
&況怎麼樣,還是那小子?」
&自己看。」王朝說着,點開一段視頻,開始播放。
那是一段經過剪輯的錄像,記載着一輛客車在高速公路上的 8 分鐘。
那是早上六點多,星月才剛剛隱去,高速公路兩邊滿是柔曼的蘆葦,每當有客車疾馳而過時,靠近路邊的蘆葦便會如海浪般搖曳起來。
車裏人很多,因為坐得太過滿當的原因,人與人呼吸中的水汽在車窗上凝結成一層薄霧,大部分乘客都在閉眼休息,空氣里也似乎滿是昏昏欲睡的味道。
窗邊的座位上,帶孩子的婦女撕開棒棒糖的包裝,小女孩接過哈密瓜牛奶味的糖果,舔得滋滋有味。
忽然間,一塊綠底白字的巨大路牌出現在窗外,因為車速太快,路牌倏忽一下便閃逝過去,唯獨碩大的字體在視網膜上留下淺色的殘影。
這塊路牌好像啟動了奇妙的咒語,窗外的霧氣仿佛一下子滲入了車廂內,監控畫面開始劇烈晃動,錄像畫面變得模糊,窗簾齊刷刷飛起,乘客盡皆左丨傾。
聲音是隨後才刺入耳膜,司機猛打方向盤,喇叭聲與急剎車的尖銳聲響相互疊加,震耳欲聾。
小女孩手中的糖果趴地落在地上,奶黃色的棒棒糖表面沾染了地毯上細小的絨毛和灰塵,向後排不斷地滾去。
等客車在臨時停車帶里停下後,乘客們才如夢初醒,他們趕忙左右查看,過了好一會才發現,周圍似乎沒有其他車輛。
路很空,空得可怕。
他們於是下意識的看向司機,幾個年輕力壯的青年按着前排椅背站起,仿佛如有危險,他們會即刻衝出去。
但是,他們都愣住了,因為他們看到了一把槍,一把頂在司機太陽穴上的槍。
不知何時,竟有人摸到了駕駛座邊。
那是個年紀很輕的少年,他戴了條煙灰的羊絨圍巾。圍巾蒙住口鼻,只露出微微上挑的眼眸,那雙眼珠好似潤澤的琉璃,讓人禁不住想要親吻。
只見他躬身湊近司機耳廓,似乎說了一句什麼。
現在是法制社會,槍支管控嚴格,大部分人都沒有親眼見過手丨槍,更不用在一場真正的公路劫案中遇到一把上膛的手槍了。
等了幾十秒鐘,劫車人似乎沒有任何動作,乘客們開始竊竊私語。
母親摟着孩子輕輕拍背,男人們紛紛警惕地站起身,車廂內的氣氛漸漸騷動起來,膽大的年輕人開始走上過道,嘗試靠近駕駛室。
劫車人雙眼微微眯起,好像在笑。
下一刻,槍響了。
那是真正的槍聲,如同爆竹炸裂、車輛爆胎,震得路邊堆積的霧氣都微微搖晃。
乘客們第一反應捂緊耳朵閉起雙眼。
與此同時,子彈擦過司機額頭,打碎了駕駛室一側的車窗,玻璃渣碎了滿地,司機咬緊牙關縮成一團,渾身都忍不住在顫抖。
原先還抱有僥倖心理的乘客們忽然意識到,這個拿槍的少年,是一個認真劫車的匪徒。
車內霎時雅雀無聲。
然而,站在客車最前方的少年卻笑了,他的眼睛彎成好看的弧度,只見手臂一撐,跳坐上客車的面板台,手上的槍支卻已經放下。
一個窮凶極惡的劫車犯該如何開口?
是說:「把你們的錢都交出來,否則殺了你們」又或是說,「不想被爆頭的話,把值錢的東西放到袋子裏」?
已經有客人自覺脫下手腕上的金表,卻意外聽見很奇怪的話:
&士們先生們,把你們的糖果都拿出來,另外,我很不喜歡柑橘口味!」
少年這樣說道,他像玩遊戲似的,把槍從左手拋到右手,忽然一伸手,槍管又朝向了妄想亂動的司機:「我說了,請不要亂動。」
他輕柔的嗓音如溫水般侵入每位乘客的耳廓。
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們迷茫地左顧右盼,誰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
&一點,我可沒有開玩笑呦。」少年坐在面板台上,笑了起來。他淡藍色的牛仔褲下面配了雙明黃的新版耐克鞋,雙腳懸在半空,左左右右,輕輕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