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瑞雪飄飛,轉眼又是年關。
大明宮中,放眼儘是一片銀裝素裹,唯有總參謀部外的積雪化得乾乾淨淨。不為其他,只因為總參這幾日幾乎通宵有人執勤在崗,門庭若市之下,這雪也就積不起來了。
此時,總參議事堂內傳出一陣爽朗地大笑,有人語氣輕鬆地道:「右相,王建這次怕是真要嚇破膽子了,上表請罪且不去說,這百萬貫錢的貢禮,可就不是小數,夠他『蜀中王』肉疼好一陣子了。」
另一個粗豪的聲音卻道:「贖罪錢雖然不少,不過朝廷大軍既然已經拿下利州,隨時可以兵臨劍閣,而鳳翔、興元如今亦俱在我手,可為前線就近提供輜重中轉,那又何必頓兵不前?依某之見,不如一鼓作氣,攻破劍閣、底定巴渝,如此則蜀中天府光復,朝廷今後若要東出潼關,也便沒有了後顧之憂。」
之前那人則不同意,反駁道:「劍閣天險,只怕未必那麼好破。」
粗豪的聲音哼了一聲,反問道:「你這話的意思,未免太看輕了史副總參。先前王建五萬蜀軍精銳固守興元,史副總參手中也不過五萬餘兵,卻也同樣拿下了這漢中雄城。劍閣雖險,難道便是金湯之固?須知我河中兵鋒所向……」
李曜的聲音忽然響起,打斷了這句話:「如何用兵,乃總參之責;是否用兵,卻是中樞之職。況且,興元之戰所以得勝,非獨一鎮之功,實邠寧、天雄、保塞等諸軍顧全大局,服從調度,拼死協從作戰,因此而獲,論及此事,不可失之偏頗。」他微微一頓,才繼續道:「而今,朝廷已為前線將領議定功勳,慰勉制書本相已經副署,明日即將下達利州前線。至於各級軍校、參謀等輩功勳詳情,料來南面行營也該上呈總參及兵部了,屆時你等須得細細審查核實,論功行賞,不得輕忽遺漏,或者賞罰失當,明白嗎?」。
李曜一開口吩咐,眾人忙不迭應了。他「嗯」了一聲,又道:「至於戰和……不妨與你們直說,今冬是打不成了,前番囤積的糧食,連續支撐了東西兩線兩次大戰,已然消耗殆盡,朱溫遭此一擊,也正在加緊搜刮治下各地,想再從中原通過某些暗底下的商路買糧,價格之高,全不是做買賣的模樣,可以說是不可能的事了。」
之前那粗豪的聲音頓時大失所望:「這麼說,至少得等明年秋收之後才能再戰?這……也太久了吧?」
李曜的聲音仍如往常一般沉穩寧靜,語氣中有着讓人下意識就願意相信的魔力:「兩軍僵持之局,其實也在戰鬥。這時候,比的是誰能不露破綻。就像兩個神箭斥候野外遭遇,雙方都已埋伏起來,也都知道對方正等着自己……誰的耐心好,誰就更能穩定,也就必然是最後的勝者。」
粗豪的聲音愕然:「啊?」
早先那爽朗的聲音卻笑道:「莫非右相斷定王建那邊,要禍起蕭牆了?」
李曜沒有正面回答,卻說了一句震驚眾人的題外話:「政事堂決定,不接受王建的請罪,並貶王建為慈州昌寧縣令。」
眾人驚愕半晌,即便那爽朗的聲音也有些疑惑了,遲疑道:「右相,王建怕是縱死也不會接受這樣的貶斥……」
李曜笑了笑,道:「當然,本相料定,他接到詔書之後,定然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破釜沉舟、放手一搏了。」——
小年當日,大唐天子李曄頒佈詔書,宣佈不接受蜀中罪臣王建的請降,並列指他十大罪狀,決定貶王建為河東慈州所轄的昌寧縣令,由右相李存曜任「兩川行營都統」,且「權知兩川軍政」,全面主持朝廷對兩川討伐戰的一切事宜。
與此同時,鄜坊節度使李思敬以病請辭,金商昭戎軍節度使馮行襲也同日上表,以老病為由,請歸朝。朝廷同日下詔,拜馮行襲檢校司空、兵部左侍郎,封順國公;李思敬去職,封和國公。同時撤銷鄜坊、金商兩處軍鎮,使保大軍、昭戎軍與神策殘軍混編,去蕪存菁,形成左右龍武、左右神武四軍,與此前已經重建的左右羽林軍合為北衙六軍。至此,原本早已衰敗的北衙六軍得以全面重建。
如果再加上李曜總領的南衙十二衛,即便不算河中鎮兵,長安附近也有南北衙十八衛軍,共計戰兵十二萬六千。而河中鎮兵則有左右開山、左右破陣、左右摧城、左右定遠、左右鎮遠、左右靖遠共計十二軍、八萬四千戰兵,至於近衛軍,在增添了火龍騎之後,總兵力達到一萬二千戰兵,為諸軍之首。如此算來,河中鎮兵總兵力已經達到九萬六千戰兵,接近十萬之多。
而這兩部分兵力,實際都是由李曜一手掌握,兩者相加,足有二十二萬餘大軍!
倘若再算上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審三帥所領兵馬,乃至涇原一鎮也早已聽從朝廷調度,則李曜可以動用之兵力,終於突破三十萬戰兵,不在朱溫之下!反觀晉王李克用,連遭打擊之後,即便剛剛募兵,如今全軍也只有十四五萬之數了。
朝廷這邊的消息傳到蜀中,王建大怒,果然如李曜所料,一不做二不休,來了個破罐子破摔,在周德權等人的攛掇下,直接登基稱帝,國號「蜀」,改元「武成」。
不過王建在韋莊的建議下,還東向痛哭三日,以表對大唐的忠心,並傳檄天下,說「沙陀實已篡唐」。
王建以王宗佶為中書令,韋莊為散騎常侍、判中書門下事,唐道襲為樞密使,任知元、潘峭為宣徽南北院使,王宗裕為太傅,王宗侃為太保兼侍中,以曾任唐廷觀軍容使的嚴遵美為內侍監,授唐臣王進等三十二人官爵。
一名少年郎君站在桂湖邊上,任清風撲面,想起當年和老和尚在這裏一起喝茶,而後笑言拜師,竟得貫休大師應允的場景,即便自己坦誠其實乃是女子,貫休大師也只是笑着說無妨,「佛前何有男女?」如今舊景仍在,而人已非,往事如風而去。
那時,她遊歷蜀中,雖然年僅十三,但名聲鵲起,人稱「神童」。她此前回到老家,但貫休老和尚自從王宗滌死後,便被王建邀請去了成都,在新建的龍華道場做住持,而與她當日有過數日面緣的智乾小和尚早已離開寶光寺,外出雲遊,也正因為如此,今日才在此處偶遇。
慢慢地,在外自稱黃崇嘏的女子終於從往事中回到這清淨的月夜了。她轉過頭來看着智乾道:「豆腐和尚,智乾大師,別來可好?」
智乾的臉一下就紅了,沒想到分別許久,黃姑娘仍是如此促狹。
「小僧……某智淺才薄,怎敢妄稱『大師』?黃家郎君,莫要取笑。」
黃崇嘏盯着他,臉上似笑非笑,道:「莫要取笑,自無不可!不過,你要從實招來,你是不是在這裏等我,故意做豆腐招我上鈎?你怎麼知道我在外改了名字?而且,你又怎麼知道我會到劍門關來?」
這一連串的提問差點把智乾問了個暈頭轉向。他定定神,道:「是,某確是特意在此迎候你的。月初之時,某回新都,偶遇令兄,他說你在外自稱黃崇嘏;某在成都見了師尊,他則說,天下大勢,再歸長安,說你必去長安,且必走劍門,領略天下第一雄關的風采。某如今四處雲遊,居無定所,也想來湊個熱鬧,所以就帶了令兄的書信在此等候。其實某也不知能否真的遇上你,佛說隨緣罷了。」
黃崇嘏上下打量他,奇道:「才三年的時間,你怎麼和以前大不一樣了?」
智乾摸摸自己的臉,呵呵笑道:「以黃姑娘之聰明,居然沒有認出我這個蠢笨的小和尚。」其實他自己也鬧不明白,離寺四年來,自己的相貌為何大有變化。此前回到新都寶光寺的時候,寺里的師兄們也是愣了老半晌才認出他的。
被智乾一揶揄,黃崇嘏反倒鬧了一個大紅臉,她自小有神童之名,記憶力本也極好,認不出人似乎的確有些不應該。於是打岔問道:「你怎麼改了俗家的名字?你不做和尚了?」
智乾聽她這麼一問,臉色突然鄭重起來,道:「自從悟道之後,某本以為自己已經開竅,但心中的困惑卻越來越多,所以才取了個俗名『何知淺』。今天正好說與你聽,也可共同參析一番。」
黃崇嘏掩口笑道:「要論道嗎?莫急莫急,且等我找個物什來。」
智乾被她一逗,想起前事,不禁啞然失笑道:「黃施主,此處卻沒有狗,倒是有隻驢。如果施主樂意施捨,貧僧倒是願意效勞!」說罷,眨眨眼睛,看着黃崇嘏騎來的那頭驢。他本來是個深沉寡言的人,不知怎地,一遇上黃崇嘏,話也多了,人也幽默活泛了。
黃崇嘏大笑:「這驢可萬萬吃不得,我若沒有了這腳力,就只有委屈你變身了。」說罷,又重新上下打量智乾,道:「你現在倒成了瘋和尚了,佛門的戒律也不要了?」
智乾聽她這麼說,收了笑容道:「黃姑娘這話問得好。某自幼被父母遺棄,是方相大師抱回寶光寺,從小就捨身佛門的。佛門的戒律就如同父母之命,我本沒有要,所以現在也就沒有『不要』之說。」他抬頭望向大山深處,那裏漆黑一片,然而黑暗中卻有多少人所不知的秘密。
「某自幼出家,一心向佛,此心乃是真心。並非無奈於紅塵,到佛門裏去尋求逃避的。但倘若困居寺廟,守四方天,萬物尚看不見,又何來破呢。在修悟之前,某心中一片混沌,自以為那就是空,其實不然……」
說道這裏,智乾想起當年黃茗——也就是黃崇嘏,這是她本名——離開新都之後,他若有所失,常常跑到藏經樓去苦閱經書。有一天,在他讀書的地方,不知何人翻閱了《金光明最勝王經》沒有放回原處。智乾隨手拿起來翻看,突然他呆住了,那是辯才天女的繪像:雙目八臂,頭戴寶冠,身披瓔珞,袒胸赤足,貌若芳齡十二的女童,寶飾莊嚴,雙足交錯,安坐在蓮花月輪之上。恍惚間,天女展顏微笑,好像就是黃茗的模樣。智乾慌亂中合上書本,心裏怦怦直跳,趕忙雙手合十,口中念佛。
突然,身後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閉目不見色,內心動慮多(閉上眼睛,雖然看不見外物,但是心裏卻會去想)。」
智乾轉頭一看,原來是從北方南來,經前方丈圓寂前認定的新主持貫休大師。
貫休望着他,眼神深邃,又看了一眼經書,道:「這經書,是老衲放在此處的。」
智乾大驚,趕忙跪倒謝罪,心中惴惴不安。因為當日貫休收了黃茗為記名弟子之後,就曾經提醒過他,黃茗乃是他修行的一劫。但他居然執迷不悟,連辯才天女的佛像都看成了黃茗的模樣,真是罪孽深重。他狠狠地叩頭,光頭都叩破出血了,但是心中的迷茫一分也沒有減少。
貫休沉聲道:「你何罪之有?」
智乾道:「執迷於外物,忘卻佛性。」
貫休道:「由空濛而入有悟,乃是你破了第一劫,而從有悟入空無,乃是你當下的第二劫。你自小就長居佛寺,正所謂『偏修於定,定久則愚(總是坐在那裏打坐禪定,反而會失去靈性悟性,變得愚蠢)』。咄!智乾,你當時歌什麼了?」
智乾不由念道:「妄情不須息,即泛般若船。」
「不錯,既有妄情,又何須息。船隨波行,自達彼岸。」貫休厲聲道:「你法號『智乾』,你可知方相大師的深意麼?」
提起方相大師,智乾不由得合十念佛,心中愧悔萬分,自覺沒有靜心修持,辜負了大師生前的期望。
貫休輕聲一嘆,釋道:「智乾者,知淺也。觀宇宙之宏大,乃知知識之淺薄。行天下之深遠,乃知見識之微渺。佛稱『如來』,正是真如之來。達摩祖師自西來,難道天竺就沒有佛緣嗎?非也,非也,我佛乃宏大之門,何處有真如,自當到何處修。自從你悟道之後,老衲就在想,寶光寺已經不再是你修持之所了。倘若仍在此處坐井觀天,只會令你的靈台蒙塵,寶氣不開。所以,老衲才在此放置這本經書,希望你能直面心中有無,破除修持門檻。」
貫休大師的話語就如灌頂醍醐,讓智乾的心裏豁然開朗。雖然已過三年,但還如昨日一樣,振聾發聵。
正想得發呆,智乾忽然頭上一痛,原來黃崇嘏拿竹簫在他頭上一敲,道:「怎麼,我佛如來召你神遊靈山去了?老半晌不說話!」
智乾吃這一痛,呆呆笑道:「某隻道狗肉沒有了,原來當頭棒喝還是有的。」又道:「其實,你走了不久,某也就離開了寶光寺。」
黃崇嘏奇道:「是啊,我正想問你怎麼不在廟裏好好修煉,跑到這亂世紅塵里胡混什麼?」
智乾卻悠悠然道:「貫休大師教化,說真修行不一定必在寺廟之中。只要心中有佛,紅塵亦是靈台。」
黃崇嘏接口道:「所以,你就跑到這裏來做豆腐了?」
智乾笑道:「我聽令兄說你想遊歷天下,貫休大師也說你欲增廣見聞,必往長安去見看那位……所以想和你同去。」
黃崇嘏狡黠一笑:「同去倒是不妨,不過我這人酒色不避,猶其喜歡狗肉美酒。」
智乾哈哈大笑,走入廚房。出來時,一手端着一盤五香牛肉,一手執酒壺,道:「貫休大師說,你欲去見的那人曾在一封信中對他說過一句話,『酒肉穿腸過,佛在心中坐』,大師說這是禪宗之佛性,明心見性之真諦也……今日這牛肉也還罷了,這酒可是難得的劍南燒春,某費盡周折,好不容易才搞到的。」
黃崇嘏不覺莞爾,心中卻品味了一下「那人」說的這句偈語,心中不覺有些痴痴。
當夜,兩人對月論道,不亦樂乎。三年來,他們分別遊歷四方,識見都大為增進,交談之下,均刮目相看。黃崇嘏機鋒甚健,言辭敏銳,智乾雖然略有些後知後覺,但思想更為厚重深沉,尤其宅心仁厚、悲天憫人,也令黃崇嘏大為嘆服。
一夜過去,山邊發出亮光來,映得山形愈加峻峭冷傲,山鳥啾啾名叫,沒有增添一點生氣,反而更顯清冷可憐。只有這山間磨坊的水車聲音,才露出一點生機。
黃崇嘏和智乾兩人長夜論道,仍是精神百倍。
智乾已經不再對黃崇嘏有所忌憚了,他明白了貫休老和尚為什麼願收黃茗為記名弟子,而實際則視她為忘年之交。這人雖然是個女子,但心胸開闊,智識過人,偶有一些爭強好勝之心,仍是瑕不掩瑜。
黃崇嘏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道:「某該走了,此番劍門關兩軍對壘,可未見得方便好過。智乾師兄,你當真同去?」此時,她對智乾也客氣起來,再不如以前那樣動不動就蔑稱「小和尚」。
「久聞劍門關雄名,更難得還有百戰百勝的河中軍容可看,某也想去長長見識。」智乾停頓了一下,道:「要不你先休息洗漱一下,某做點粥來。」
黃崇嘏咯咯一笑,畢竟是女孩兒家,也不推辭,回房洗漱去了。
早餐畢,兩人收拾上路,磨坊門洞開,智乾絲毫不做留念。
他取下發套,重新換上僧裝,道:「做回俗人,才知無拘無束的好處。」
黃崇嘏笑道:「既如此,和尚何不蓄起頭髮還俗,娶個娘子給你暖床?」
「罪過罪過,身體的無拘無束哪如心靈的無拘無束來得愜意?」
黃崇嘏放聲大笑道:「那是那是,世人都說,有了娘子萬事皆如囚徒,連思想也不得自由。倒不如做和尚,普天下的美女佳人皆可入你法眼,還能美其名曰『普度眾生』,豈不快哉。」
這話說得智乾真是哭笑不得,好在早知她就是如此作弄人的口舌,也無法可施,只得裝聾作啞矇混過去。
兩人就這樣聊聊說說,不覺到了山崖下,往上,山路更是崎嶇,幾成垂直之勢。黃崇嘏將毛驢韁繩解開,放在山崖下,任其自在地吃草遊玩,兩人則自行攀附上山。
仰望山勢,嵯峨高聳,仿佛上接天關,峭壁蒼松,風吹如同龍尾擺動。劍泉流水順山勢而下,時隱時現,泉水冷冽刺骨,在山勢稍緩的地方,深流成潭,偶爾有銀白色的小魚在水中跳躍。
智乾大為驚異道:「如此寒冷的水中,居然還有魚類生長。」
黃崇嘏道:「這卻不稀奇。去歲,我往西北去時,曾在土人引導下更往西去,已出了蜀國之境,到了吐蕃境內,那裏有高山峻岭,號稱『天階』,山中有聖湖,皆是千年寒冰融化而成,水中也有銀魚。不過,吐蕃人奉之為神。凡死了人,都送入湖中,供魚吞噬。」
智乾一聽,不禁大為嚮往,悠然道:「佛說『四大皆空』,如此讓魚吞食,卻是真正地乾乾淨淨了。」
望着湖中的小魚,黃崇嘏卻突然擺出一副饞相來,道:「我曾聽西川名廚都士味說『凡冰水中生長的魚,滋味都異常鮮嫩』。不過,『天階』聖湖裏的魚都是吃死人肉長大的,就算是送與我,我也不吃。師兄,難得這裏也有銀魚,不如我們撈幾尾來嘗嘗如何?」
一聽這話,智乾臉都苦了,連聲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看它們生命如此堅毅不凡,某……實在是不忍心吶。」
黃崇嘏一臉不甘心的樣子,就準備擼起袖管自行動手。
突然頭上方的樹叢中傳來「哈哈」大笑聲,有個清朗的男聲道:「大和尚善心必有善報。有人要做饞貓,就先吃了我這泡尿吧。這樣,想必銀魚更有滋味,也省得你架火燒烤的時候沒地方找鹽去。」
說話處,有人探出頭來,又探出身子來,手上還在系腰帶,看樣子剛剛小解過。只見這人八字濃眉,目光炯炯,儀表天然磊落,氣宇自來不凡。他斜眼瞅着黃崇嘏,滿是戲弄的神情,其實他並沒有撒什麼尿,只不過在此休息的時候,偶然聽到二人對話,心想這少年聲音如此明亮動人,但胃腸饕餮可笑,大劍峰上烤銀魚,太煞風景了,所以才出言阻止。
黃崇嘏自小以來,就是讓別人吃虧上當、伏低做小的主兒,今天被這人一嗆,倒是無可奈何,想想自己畢竟是個女孩兒家,雖然扮了男裝,畢竟心理還是羞怯的,要跟他斗這個尿氣,實在是難辦,於是暗地裏咬咬牙,忍了這口氣,臉上卻還是笑容不改。她仰頭道:「這位兄台好生滑稽,某隻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誰會真正在此烤魚敗興呢?你卻是真的撒尿,讓山下老百姓明天喝水都有腥味兒呢。」
上面這人一呆,沒想到她倒打一耙,還來的這麼快,一時語塞,啞口無言。
智乾抬起鼻子嗅嗅,然後很正經地道:「某卻沒有聞到什麼騷味,必定是這位兄台見你要烤魚,所以才想了個辦法阻止你。黃兄,等下山之後我好好地請你,今日就暫且放過這些魚吧。」
黃崇嘏俏臉終於撐不住了,狠狠地給了智乾一個白眼。
上面的年輕人也下來了。他見到黃崇嘏的模樣,不禁一呆。黃崇嘏不知他是否看出自己女扮男裝,但總是不喜歡這種眼神,不由得冷冷地看着他,心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其實她這罵實在不對,事實上這青年英武過人,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只不過黃崇嘏本身已是絕色,平日間又多做男裝,鏡子裏自己的容貌都看得麻木了,再見美男子也就全無感覺,倒是別人看她,常有驚羨的神色。
智乾這時認出了來人,居然是蜀主王建的假子,夔王王宗范,人送美稱「蕭劍將軍」是也。前年,智乾在雲遊路上,曾遇盜匪,雖然他身無一物,但盜匪惱怒之下居然要殺他,幸好王宗范外出遊獵,救了他一命。兩人對酒暢談,王宗范對智乾的見識非常佩服,而智乾也折服於王宗范的風采。此時,故人相遇於大劍峰上,自是格外欣喜。
兩下說起來意,原來王宗范是劍閣守軍副帥。黃崇嘏暗道不妙,她想去長安,必過劍閣,而今日上山,居然遇到王宗范這個蜀軍劍閣副帥,他於情於理必定不會放自己過去,自己這次十之**要落空了。想到後悔處,不禁連道「晦氣」,早知就不該和智乾和尚一同前來,如果昨日不去貪那豆腐飯,冒雨上山,這會兒可能已經想法子過了劍閣,意氣揚揚下山去了。
黃崇嘏不禁秀眉緊鎖,暗中思量該怎樣甩開二人,先行過關,或者引二人到岔路上去,在山中兜幾個圈子再下山去,日後再跟智乾道歉。她本來不是小氣的人,但今日在王宗范這裏吃了一個啞巴虧,還是有些忍不住想要找回場子來。
王宗范也不停地上下打量黃崇嘏,嘴上說些應酬場面的話,心中卻無比震驚,他想到了前不久見到的一副畫……
那畫中,辯才天女貌若未及笄的女童,但朱顏玉潤,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綠波,衣裾盈然,仿佛若輕雲之蔽月,又若流風之回雪。天女動朱唇,啟蘭音,歌喉婉轉,周圍虎狼圍繞,牛羊相依,百鳥來朝,依戀不去。天女的背後,是山岩深險處,大樹諸叢林。她以美音降服萬獸,是四方拜祭的智慧福德之神。
王宗范年初時才見此畫的時候,驚為天人,此後一直念念不忘,只道人間絕無此等容色,但沒想到今日在劍閣卻見到了,還是個男人,確切的說,是個絕美的少年。雖然黃崇嘏的「神童」之名,他也早有所聞,但遠不如他的容貌更讓人震驚。
月余前的那個下午,他和武信軍節度使王宗佶奉蜀主王建的命令,到定王王宗滌的府邸上查抄。王宗佶步入正廳,望着這雕樑畫棟轉瞬就要更換主人了,心中得意非凡,他忍不住想:彼王將隨風去,此王才是正主人。
蜀主王建假子有百二十餘人,王宗佶功勞最大,在眾多的乾兒子中居長,官至中書令晉國公,但沒想到這個王宗滌打了幾次勝仗,居然蹬鼻子上臉,不但軍權大握,而且還封定王,在朝中的威勢風頭大大地蓋過了王宗佶,令他坐臥不寧。但定王不知收斂,功高震主,自己就撞上了王建的屠刀,雖然王建的怒火多半來自於王宗佶等人的讒言,但他誅滅王宗滌勢力的手段如同雷霆萬鈞,大大出乎王宗佶的意料。
王宗滌知大勢已去,早以安坐束手就擒。眼見往日英俊神武的定王殿下面如死灰,空洞無物,王宗佶知道這個第一大敵已經從**和心靈上被徹底搞掉了,他陰騭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難得的微笑。
而王宗范心中卻有些難過。今年他才二十三歲,年方弱冠,乃是王建諸多假子中比較受寵的一個。因為他的母親乃是王建的寵妃,他是隨母改嫁的,所以王建待他不同其他的乾兒子,常常不自覺地就把他看成了親生子。王宗范從小天資聰穎,文武兼修,又有進取之心,令王建喜不自勝,不但讓朝中元老馮涓輔導他的文才,又將他送入軍中歷練。他十六歲時,就以「蕭劍將軍」聞名於世,蓋因他不但武藝勇冠三軍,且大有儒將風度,在音樂上頗有造詣。王建常感嘆道:「東吳有周郎,我蜀中亦有夔王。」
王宗范在軍中時,得到王宗滌指點甚多,對他的用兵之道十分佩服。他年紀雖小,但沉穩堅忍,頗有大將之風,看到王宗滌行止跋扈,便暗示他收斂一下,但王宗滌恍若耳旁風,反過來還打算收買王宗范為他搖旗吶喊,自然遭到拒絕。王宗范對王建敬若親父,絕對不肯做半分拂逆王建意思的事情。
豈料這件事情卻被暗中窺伺的武信軍節度使王宗佶發現,於是稟報王建,再加上從貫休老和尚那裏知曉王宗滌居然敢去盜竊尚未完工的《江山輿志圖》,王建不由得勃然大怒,他狂吼道:「是可忍,孰不可忍?」當天就下旨縊殺王宗滌,剝除定王王爵,將其家財奴僕盡數賞賜給王宗佶。
王建又將王宗范召來,對他的忠心大表讚嘆,當廷封為夔王,命他與王宗佶一起去抄沒定王府。聰明如王宗范,怎不知蜀王對他還是有疑忌之心呢?一面封爵,一面又要他去抄家,擺明了就是殺雞給猴看。他雖然對王建仍是一如既往的尊敬與感激,但對於抄家和縊殺之事,臉上卻沒有露出半分的慘痛。想想王宗滌對於他,乃是半師半兄的情誼,觀兔死,狐豈能不悲?
王宗滌望着走上堂來的兩個人,已經沒有任何的想法了。王宗佶倒也沒有取笑這個將死之人,他的心裏不斷地對自己說:「不要幸災樂禍!此人的今天可能就是你的明天。切忌不可露出半點驕態來。切記,切記。」
他清清嗓子,程式化地說:「王宗滌,你可知罪?」
王宗滌不由得笑了,復又長嘆道:「我有何罪。想那兔死狗烹,何代不然?韓信大功於高祖,猶不免橫死。蜀中今已盡屬我王囊下,大王已經用不着我了,能為大王死,無憾。」
王宗佶沒有想到他居然這麼看的開,倒是有些意外,冷笑道:「即然這樣,來人啊,伺候定王殿下上路。」
王宗滌沉聲道:「且慢。」
「哦,原來你也知生途之歡,仍是留戀紅塵不去呀?」
王宗滌長笑:「我戎馬一生,殺人無數,能活到今日,已是僥倖。功臣因功喪身,古來已然,某非第一人,還有什麼留戀的。只不過,某死便死了,你總不會將某暴屍荒野吧?」
王宗佶一愣,旁邊的王宗范插話道:「殿下放心,聖上乃賢明之君,你功過兩分,家人尚不及罪,又怎會將你暴屍呢?」
王宗滌點頭道:「好,我死後不求長物,但求將這副我自繪的丹青陪葬,就感恩不盡了。」
王宗范轉頭望着王宗佶,後者道:「倘若畫中並沒有違禁之事,倒可以燒了給你。」
王宗滌臉上現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兩行清淚緩緩而下,長嘆道:「原來,晉國公是如此寬宏大量之人,我王宗滌真是枉為小人了。」他取下中指的玉扳指,道:「這裏有府中藏寶的詳細圖畫,我知道陛下已經將我的家財盡數賞與你了,但如果沒有這幅圖,你要找到全部,也是困難。今日,就此謝過了。圖畫之事,還望晉國公周全,宗滌黃泉之下,必定祈禱晉國公福壽兩全。」
王宗佶面無表情,將手一揮,左右直上,擁着王宗滌往後廳去了。只聽後面傳來低沉的「啊啊」聲音,也就是眨眼的功夫,王宗滌已經一命歸西。
王宗佶這才慢步走上前去,拿起那幅畫來,冷笑道:「不知道畫了些什麼東西,讓王宗滌到死還念念不忘。」王宗范也湊上來,兩人展開一看,卻是一副美人圖畫,國色天姿,奇美無極,乍看之下,不禁色授魂與,半晌都做聲不得。
良久,王宗范才道:「原來是辯才天女!」
王宗佶奇道:「辯才天女?那卻是誰?」
王宗范知道他不學無術,只喜歡弄權,便解釋道:「辯才天女,貌若十二女童,又稱妙音天,美音佛母,傳說她擅長音樂,以鳳頭琴聲馴服萬獸,乃是佛教中的智慧本尊。」王宗佶細細看去,畫中美人果然是珠冠瓔珞,寶相莊嚴,周圍野獸簇擁,臉上都是馴服歡喜的神色。
王宗范又道:「定王曾經與李任交好,兩人丹青往來。李任說他造詣極高,畫美女栩栩如生。如今一見,果不虛言。」想起《美人賦》道:「有美人兮,求之不得;頻向望兮,楚楚動人。」王宗范心想:辯才天女,這真是凡夫俗子「求之不得」啊!
王宗佶看着那畫,滿臉儘是貪婪,他一吞口水,惡狠狠地道:「如此美人美畫,怎能便宜了王宗滌這個死人。」
王宗范一聽此言,不禁目瞪口呆,心裏暗暗咬牙,卻又無可奈何。他忍不住道:「晉國公,此乃佛教聖祖,不是凡間女子,你拿這幅畫回去,就是天天看着,也不過『畫餅充飢』,徒惹相思罷了。」
王宗佶咯咯一笑,道:「宗范小弟,你真是天真吶。佛門天女的畫像,我好像也看過幾次,哪有這樣的姿色。這定是王宗滌不知道在哪裏看見了一個美女,又得不到,回來才畫成了辯才天女,解解相思。我如今拿着這畫,慢慢地去尋訪,定要找出這美人兒來。」說罷,忍不住兩眼放光,好像一頭惡狼一般,饞涎欲滴。
王宗范曬然道:「倘若真有這女子可以按圖索驥,只怕定王自己早就享用了,他哪裏還會手下留情,專等晉國公您來呢?」
王宗佶一聽也是,但看看那畫,心裏終究捨不得,半晌之後,咬牙恨恨道:「就算沒有,也不能便宜了這個死人。」說罷,捲起畫,放入袖中,揚長而去。
王宗範本想讓他放手,成全王宗滌的遺念,沒想到這人貪婪之極,終於還是席捲而去。他忍不住想:「難道真如王宗佶所猜測,真有這個女子,只是因為種種原因王宗滌得不到,所以才畫成圖畫,聊解相思?」剛這麼想,又想起王宗滌生性貪婪漁色,世上怎有他放得過手的女子呢?倘若這個女子連王宗滌都得不到,那麼肯定不是一般人,只怕是個公主或者是千百年大世家的貴女,門高勢大,即便王宗滌這般地位,也難以得到。
王宗范長嘆一聲:「世間渺茫,何處才是美人之所呢?可惜王宗滌在裏間早已斷氣,否則叫出來問個清楚倒好了」。一轉念,想到既然畫的是辯才天女,說不定找貫休大師問問會有些線索。
這時,貫休已經移居王建為他新建的龍華道場,他也不喜不怒,既有道場,也就每日講經說法,結果更得王建的歡心。王宗范也常常去聽講,還就一些問題向他請教。貫休喜歡他本性純良,舉止有度,不像王家一般子弟那樣有紈絝氣息,而且作為一名武將,能心向佛門,更是難得,所以兩人頗有些交情。
於是,王宗范找了一個吉日,帶着緞匹禮物,叫人挑了,去往龍華道場。這處道場新近落成,山門高聳,梵宇清幽,鐘樓森立,經閣巍峨,實乃一座端嚴的寶剎。只因為王建一心要打造蜀中盛世,所以佛道兩家並尊,一邊在青城山大造道觀,尊杜光庭為天師,一邊又在成都蓋起龍華道場,請來貫休主持。
貫休聽說夔王駕到,便親自出迎,延入方丈室內奉茶。王宗範本想直接問那事的,但想想此中牽扯着定王和晉國公,就有些猶豫,便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閒話,無非什麼大師弘法,明因辨果,乃蜀國之大幸之類的。
貫休見王宗范今天來得有些蹊蹺,心想王建的乾兒子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當初王宗滌跑去聊天下棋,其實是想偷自己幫蜀王畫的蜀國堪輿秘圖,幸好他那密室也就是做個樣子的,除了一些小玩意別無它物,否則就要釀成大禍了。今天王宗范上門,卻不知是何事?他只管沉着應答,臉上全無表情,一時間兩人有些冷場。
王宗范是何等聰明的人,一看老和尚臉上掛霜了,便道:「聽說大師善畫,可否讓小王一睹真跡?」這句話卻搔着了貫休的癢處,他不但喜歡畫畫兒,而且功力深厚,比之唐初閻立本不遑多讓,當日還曾將十六羅漢圖贈與李曜。只不過他是佛門弟子,一向行事低調,所以流傳在外的並不多。一聽王宗范這麼說,他欣然道:「夔王殿下有此雅興,老衲自當奉承。」
兩人進了畫室,一看左右兩邊高掛畫像十餘幅,都是維摩像、須菩提像、羅漢像,卻並無辯才天女像。貫休引導王宗范上前,一幅幅地詳細介紹,王宗范素有雅骨,所以回答幾句,都頗中貫休的心意。貫休一高興了,更是將自己收藏的諸般佛教圖冊拿出來欣賞,王宗范乃是有心之人,仔細翻去,翻到辯才天女一圖,便停住了。
貫休問道:「夔王看什麼呢?」
王宗范看着那圖中的天女容顏,雖然寶相莊嚴,但確實沒有王宗滌所繪的那般嬌嬈。此時,他心神迷亂,有些狂喜又有些失落。狂喜者,那圖中美人可能真有其人,失落者,圖畫卻被王宗佶拿走了。
貫休連問兩聲,王宗范才回過神來,吶吶道:「前日,小王跟隨晉國公前往定王府抄查,定王府卻有一副辯才天女相,與這副大不相同。」
貫休一聽,心下一震,道:「哦?那卻是什麼樣子的呢?」
王宗范自知失言,但禁不住老和尚三言兩語的盤問,也只得和盤托出。貫休心裏全都明白了,當初王宗滌來偷堪輿圖,意外看見黃茗之後又被迷香迷暈,醒來後還以為是見了天女,居然念念不忘,還畫成了畫,每日欣賞。如今,這畫兒又落入了王宗佶的手裏,貫休不由得暗自叫苦,看來小黃茗果然有此一劫。但如今,繞是貫休智計百出,似乎也阻擋不了事情的發展了。
其實王宗范卻不知貫休此時的心思,也不知這其中的曲折。只聽貫休輕描淡寫地說道:「定王有此畫卷,卻也不稀奇。當初,老衲主持寶光寺時,定王常來遊玩,寺中藏畫甚多,他臨摹幾幅,也是有可能的。據夔王殿下所述,當是定王將辯才天女像和水月觀音像合二為一了,此事雖屬定王糊塗,但定王丹青之妙,當真是世所罕有啊。」
王宗范這才「恍然大悟」。本來他就不太相信世間真有此女子,貫休這樣解釋,正是合情合理的。貫休察言觀色,知道這幾句話已經起作用了,心下不由得長嘆:阿茗啊,是為師對不起你。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王宗范失望而歸,便聽說唐軍似有加強利州兵力跡象,未免劍閣有失,蜀主王建命他領兵八千增援劍閣,並未劍閣大軍副帥。今日是他來到此處的第三天,此番出來其實也是實地勘察一下地形,由於是自家地盤,只帶了幾名親隨牙兵,也都分散在四周不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