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晦騎着高頭大馬行於隊伍最前方,一身銀色明光鎧甲,腰佩三尺勝邪劍,威風凜凜,器宇軒昂。謝晦之後,是四輛馬車依次而行,排頭第一輛乃四駕華蓋馬車,而後三輛均是單駕馬車。
這一行隊伍由烏衣巷東亭侯府而出,往秦淮河南面的長干寺而去。
蔣郭二人雖自稱侍衛,其實亦有官職在身,皆為領軍將軍長史,相當於謝晦的附屬從官,親信幕僚。當初謝晦于禁衛軍中大換要員,蔣郭二人便得了提攜,從副尉提為長史。他二人本不必如普通侍衛那樣徒步前行,但兩人之前在東亭侯府惹了笑話,謝晦便罰他們步行,且只能行於隊伍最末。
當下兩人行在最末,垂着腦袋,均顯得十分喪氣。
烏衣巷與長干寺之間距離並不遙遠,半柱香的時間便到了。海鹽公主親至長干寺上香禮拜,自要屏退一干閒雜人等。於是待司馬茂英一行隊伍抵達長干寺時,那寺廟中已空空如也,再無其他香客。
這長干寺始建於東吳,乃是江南第一寺,中原第二寺,建寺僅晚於洛陽白馬寺。長干寺原名建初寺,標誌着佛教傳入江南大地。後建初寺毀於戰火,晉復修葺之,更名長干寺。
如今建康城中已有大大小小百餘寺廟,是以後人杜牧方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的千古名句。
長干寺身為江南首剎,自是頗受禮佛百姓的青睞。
司馬茂英一行入了寺廟之後,各自奉香跪拜,不必言表。
謝晦領着幾名侍衛守在佛殿之外,忽有一名侍衛急忙奔至謝晦面前,說道:「將軍,撫軍中郎將常理求見。」
謝晦皺眉道:「常理?他不在台城好好守着,跑到這裏來做什麼?」他抬了抬手,「讓他進來吧!」
侍衛連忙引身而退,下去通報去了。
少頃,一名身着銀色兩襠鎧甲年約三十四五的男子走了進來,行至謝晦面前抱拳拜道:「末將常理參見謝將軍。」
謝晦緩緩道:「你有何事要報?」
常理道:「稟將軍,今日那人又暗中潛入台城,被末將發現了。」
謝晦神色一變,急問道:「此話當真?」
「末將不敢欺瞞將軍。」
謝晦眯眼,心中暗忖,此人竟能在禁衛軍眼皮之下來去自如,武藝之高實難想像。他這樣一個人,卻甘願淪為馬夫,為海鹽公主效犬馬之勞,實在怪異。很顯然,那人背後真正的主人不會是海鹽公主。謝晦接着又問:「你難道沒有跟丟他?」
常理答:「自然跟丟了。」
謝晦大袖一揮,怒道:「那你還來報什麼?」
「將軍勿惱,末將雖然跟丟了,末將下屬一名巡檢卻在東市一家茶館中發現了他。」
謝晦果然目光一亮,「切勿打草驚蛇!」
常理忙道:「將軍放心,那巡檢今日休沐,也是去茶館吃茶聽曲,才會無意間發現他。末將一得到消息便趕過來通報將軍,請將軍定奪。」
「速速帶我前去。」謝晦疾走了幾步,忽又停下腳步。
常理見謝晦停步,不解道:「將軍怎麼了?」
謝晦神情凝重,「不妥,海鹽公主還在裏面。我奉陛下旨意保護她,不能擅自離開。」
「將軍,你若不去,末將等人均不是此人對手。萬一讓他逃脫,再想捉他便難了。」
謝晦猶豫片刻,當機立斷將蔣維郭牧二人叫來,冷麵吩咐道:「現予你二人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好好在長干寺保護海鹽公主,不得出任何岔子。」
蔣郭二人大喜過望,連忙抱拳稱「喏」。
謝晦一走,王家一名丫鬟即刻進入佛殿將此事稟告了王慧茂。
王慧茂美目一轉,並不言語,兀自跪於蒲團之上,對上頭菩薩拜了三拜,拿起簽罐搖了起來,很快便搖出了一支竹籤。王慧茂拿起竹籤行至殿門處,將竹籤遞給坐在那裏解簽的老僧。
老僧接過竹籤,抬眼一瞧,沉聲道:「姑娘這支簽要解還需費些時候,不妨在寺中閒逛片刻,再來拿解。」
謝明淑聞言走了過去,不解道:「真是奇了,往日不是當即便可解簽麼?」
老僧閉眼道:「阿彌陀佛,往日是往日,今日是今日,二位若是不願解,貧僧自不阻攔。」
王慧茂拉了謝明淑一下,對老僧恭敬道:「勞煩大師,我們過會兒再來拿解。」王慧茂說完,又叫了司馬茂英與袁齊媯一道離開佛殿,在寺廟中閒逛了起來。
蔣郭二人再不敢輕怠,連忙跟了上去。
謝明淑見那兩人果然跟牛皮糖似的,便叱道:「你們守在外頭便是,總是跟着我們作甚?」
蔣郭二人有了之前的教訓,索性不言不語,只是跟着。
謝明淑瞧那兩人毫無反應,一時惱怒,便沖了過來。
蔣郭二人連忙退開。
郭牧道:「謝姑娘休再過來,屬下不敢冒犯謝姑娘。這長干寺乃是佛門清淨之地,謝姑娘還是注意些為好。」
謝明淑兩眼一瞪,正要發火,卻被王慧茂與司馬茂英同時拉住了。
「他說的沒錯,這裏是佛門清淨之地,咱們不能鬧。」司馬茂英低聲道。
王慧茂亦道:「是啊!萬一傳揚出去,公主和咱們王謝兩家的臉面何存呢?」
謝明淑想着她們所言確實有理,便生生將這氣咽了下去。
幾人又在長干寺後院中轉了一會兒,一名小僧忽然打開廂房的門走了出來,看也不看便朝前方潑了一盆水,正巧潑在了司馬茂英的裙擺和鞋履上。
「呀!」司馬茂英驚訝地跳了一跳。
其他人也連忙查看司馬茂英的情況,「公主怎麼樣了?」
蔣郭二人立刻拔劍架在小和尚頸部,「大膽,竟敢拿污水潑大公主。」
小和尚一臉慌張,連忙請罪:「小僧罪過,請大公主饒命!」
司馬茂英瞧了瞧沾了水珠的裙邊和鞋履,說道:「算了,不是什麼污水。煩請小師父準備一間乾淨的廂房,容我打理一番。」
小和尚忙道:「好的好的,小僧這便去準備,大公主稍安。」
很快,小和尚又返了回來,恭敬道:「廂房已經備好,幾位請隨小僧來。」
「有勞小師父了。」王慧茂道了謝,忽然朝司馬茂英眨了眨眼睛。
司馬茂英詫異不已,不明王慧茂為何又朝她眨眼。
那小和尚將司馬茂英等人領至廂房外,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小僧已備好兩間廂房,幾位請自便。」說完便走了。
王慧茂率先伸手推開一間房門,又將司馬茂英推了進去,笑眯眯道:「公主,你好生打理,咱們在隔壁等着你。」說着,王慧茂又對司馬茂英眨了眨眼睛,「不必太着急。」然後關上了房門。
小茹小惠不明所以,正要跟進去,卻被王慧茂拉住了。
「公主想是不用你們隨身伺候,你們還是跟我去隔壁吧!」
小惠瞧見王慧茂眼神發亮,回想之前在東亭侯府時,王曇首與王慧茂的奇怪反應,立時反應過來,果然不再進屋。
小茹卻不明所以,「可是……公主……」
小惠也拉了小茹一下,「別可是了,公主想一個人待着,咱們去隔壁便是。」
那蔣郭二人一見要將大公主單獨留在一間廂房內,立即抬腳便要進去。
「誒,你們幹什麼?」王慧茂擋住他們,「公主在裏面整理衣物,你們也膽敢闖進去?」
「這……」蔣郭二人一時猶豫不定,又覺得將公主單獨留在另一間房裏定是不妥。
這時,小惠悄悄附在小茹耳邊說了幾句。
小茹立時驚喜地點頭,目光又移到了蔣維臉上,不懷好意道:「蔣維,莫非你忘了上次的教訓?」
蔣維面上一僵,「你、你想幹嘛?」
小茹笑眯眯道:「不幹嘛?我自然不敢再對你如何,可你說若是我將這絕技告訴謝十姑娘,她會怎樣呢?」
蔣維再是一僵,不自然地看了謝明淑一眼,果斷默默退到一旁去了。
郭牧自然也知道小茹口中的絕技是指什麼,更知道以謝明淑的性子,未必不會做出叫他們斷子絕孫的事情來,索性也閉了嘴,老老實實跟蔣維站在一起。
謝明淑霎時驚奇不已,拉住小茹急問道:「什麼絕技?小茹你快告訴我。」
小茹得意地朝蔣維揚了揚眉。
蔣維苦着臉,暗暗向小茹抱了抱拳,乞求她口下留人。
「好啦!都進來吧!」王慧茂行至另一間廂房門外,推開門,喚了其他人進屋,又留下一個上了年紀的婆子守在司馬茂英門外,以防蔣郭二人趁她們不在闖入司馬茂英的屋子。
司馬茂英靜靜立於第一間廂房之中,聽着外頭逐漸沒了聲響,心中早已千迴百轉。
是他嗎?真的是他嗎?
是他拖王曇首安排一切,又將此事告知王慧茂。借王慧茂之手,引她來長干寺,然後躲開謝晦的監視,私下見面麼?
她有些不敢相信,但又萬分確定只有他才能安排出這樣的方式見面,否則以她目前的處境,哪有機會同他私會?
司馬茂英輕輕移開腳步,連呼吸都放輕了,似乎生怕打攪了這屋子裏的寧靜。
廂房的裝飾十分簡樸,屋內擺着幾件木質案幾,幾個供人休息的軟墊,再往裏,便被兩簾素色的輕紗遮住了。屋內有着細微的氣流,那兩簾素紗便隨之輕搖慢擺。
司馬茂英輕輕走過去,以手掀起紗簾,看進內室。那裏面擺着一件木案,一個陶幾,還有一方矮榻,矮榻邊有一炭盆,烤得屋內暖洋洋的。榻上置一曲足小几,擺着黑白棋盤。
一名清癯挺拔的男子跪坐於矮榻上,着瑩白大袖長袍,烏絲束髮,冠以白玉笄,手執一枚白子正要落下。那手指骨節均勻,修長白皙,袖口的蘭紋栩栩如生。男子緩緩轉頭,眉目如山水墨畫般幽遠寧靜,肌膚如雪後初晴之盈盈生輝,俊美無儔的臉龐上露出一抹清淺醉人的微笑,清醇馥郁的嗓音緩緩流淌而出:「德音,你終於來了。」
司馬茂英一手緊緊揪住輕紗,忽然之間便紅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