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宋王府中白日的喧鬧也漸漸歸於平靜。
夜裏濕寒陰冷,屋內卻十分溫暖。
沁蘭用鉗子撥弄火盆里的木炭,又加了幾根柴火進去,點點火星隨之飄起。
劉義隆已沐浴淨身,換了褻衣,披着灰色斗篷,盤腿坐於燈下。他手中捧着一卷榆木軸杆的帛書,拉開瞧了一眼帛書上的內容,又重新卷上,擱在面前的案几上,換了一卷展開,借着燈光閱讀帛書。
梁子高敲門而入,身上穿得單薄,還從外頭帶進來一陣寒氣。
劉義隆抬頭道:「去火盆那裏暖和暖和。」
沁蘭立刻起身讓開。
梁子高對着沁蘭感激一笑,將雙手伸至火焰上方取暖,目光忍不住在沁蘭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劉義隆屏退沁蘭之後,才放下手中帛書,問道:「怎樣了?」
梁子高一直盯着沁蘭離去的方向,聽聞劉義隆發問,才回頭道:「太子私自出宮之事影響甚大,現在全京城的老百姓都知道了太子打傷侍衛跑出台城,還差點淪為孌童。」
劉義隆嘆道:「司馬氏本就失了民心,太子再鬧這麼一出,百姓對皇室更是失望,父親的計劃又更進一步了。」
「可今日之事牽扯在內的還有義興縣主,外頭都說宋王府里出了個野蠻縣主,皇宮裏頭出了個廢物太子。」
劉義隆搖頭輕笑,「縣主不過女流,來日嫁人相夫教子便是,怎比太子要掌管國家大事?廢物太子?老百姓詆損皇室倒也一點不留情面。」
梁子高皺眉,不解道:「公子的意思是相國有意犧牲義興縣主的名聲?」
「這倒不是,父親只怕不曾想到如兒會趁母親不備偷溜出府,還碰上了太子。只太子打傷侍衛私自出宮一事是父親計劃的。」
梁子高點頭,「以太子的身手,不可能打傷侍衛。想是那幾個守門的侍衛故意放水,佯裝受傷放太子出去的。如此看來,謝晦的確是為相國所用了。」
「不錯,可惜皇帝對此卻還一無所知。」劉義隆語調一轉,又道:「謝晦也並非省油的燈,他分明一早就暗中跟蹤太子,也早早發現了如兒,卻不現身,只等太子和如兒打了一架,又被那周猛捉住之後,才帶領禁衛軍現身。」
梁子高驚訝不已,「這麼說,謝晦有意看着宋王府出醜?他為何要這麼做?」
劉義隆微微一笑,眉目如畫,蘭芝玉桂。他並不作答,只穿鞋下榻,換了話題道:「台城裏可有什麼消息?」
「哦,皇帝不許大公主出宮,公子往後想見大公主只怕是不太容易了。」
「無妨,正值多事之秋,少見為妙。」
「大公主怕還生公子的氣。」
劉義隆的神情變得柔和起來,「她是那樣的性子,若不生氣,便不是德音了。如今她不能出宮,也省去許多麻煩。」他行至內室另一側,拿起松煙墨條,在徐公石硯中加了些水,輕磨墨條。
「這麼晚了,公子還要寫字麼?」
墨汁已經磨好,劉義隆取了紙張和硬豪,沾了墨汁開始寫信,「上次德音惱了我,這幾日她只怕又為太子之事煩惱,我寫封信給她,想必能叫她開心些。」
梁子高不禁感嘆:「公子待大公主這般好,她卻不懂公子的心意,還同公子生氣。」
「德音已很好,在她之前,我從未想過還能遇到令我心動之人。」
「公子眼光甚高,大公主雖然出眾,可民間也不乏清麗美貌又極有才華的女子。」
劉義隆已寫好書信,擱好硬豪,只等墨汁變干。「子高,來日你有了心上人,便明白了。」
梁子高剛毅的臉龐染上了幾許可疑的紅暈。
劉義隆一時詫異不已,隨之想到方才梁子高一直在看沁蘭,便大膽猜測:「莫非你喜歡上沁蘭了?」
屋外頓時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
屋內兩人臉色俱是一變。
劉義隆立刻衝到屋外,卻只在遊廊拐角看到一道纖細的人影一閃而過。
梁子高后腳出來,沒來得及看到人影,「公子,你看到是誰了?」
劉義隆神情凝重,並不言語。
梁子高面露慚愧之色,「公子,是子高失察,沒發現屋外有人偷聽。」
「不,不是你的錯。那人是我院裏的,氣息熟悉,所以你才察覺不到。」劉義隆言畢,轉身回了屋內。
梁子高跟回屋內,追問:「公子知道那人是誰?」
劉義隆不語,走回原處,將墨汁已經干透的紙張放入繪有鯉魚紋的厚繭紙張信封內。
「公子?」梁子高十分費解。
劉義隆忽然嘆了一聲,不答反問:「子高,你心儀之人當真是沁蘭嗎?」
梁子高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垂着頭好似有些羞澀。
劉義隆見他這幅模樣已然明了,「是何時的事?」
梁子高依舊沒能抬起頭,「是、是上次子高左手受傷,公子派她來照顧子高。」
劉義隆面露悔色,搖頭道:「早知如此,當日該讓別的婢女去照顧你。」
梁子高也並非遲鈍之人,一下反應過來,「難道……之前那人便是沁蘭?」
劉義隆神情沉重地點了點頭。
梁子高似受了打擊,面色有些蒼白,「沁蘭為何要偷聽?」
「她人雖在我院中,心已不在這裏。三年前她與另外幾個丫頭分到蘭園,我一向待她們不薄,從不曾苛待。她會背叛,若不是遭人威逼,便是被人利誘了。」
梁子高面露隱忍之色,咬牙道:「沁蘭不忠,是子高瞎了眼,子高這便去將沁蘭抓來讓公子處置。」
「等等。」劉義隆叫住梁子高,「此事不必聲張,我自有主意。」他將書信遞給梁子高,「你將這信送給修澤,請他明日代為轉交給德音。」
梁子高接過書信,答應一聲,大步流星跨出屋子,很快便消失於夜色之中。
翌日,司馬茂英前往太學院時,學生們都還沒有下學。她便站在太學院的院子裏,盯着院中花團錦簇的金菊發愣。
距離詩會已經過去許久,檀奴竟不曾托王曇首給她捎來隻字片語,在他心中,她這般沒有地位麼?她日日都來太學院,學生們還沒下學就來了,便是盼着能從王曇首那收到他的書信,可是一封也沒有。這樣的冷戰,何時才是個休呢?
司馬茂英如是想着,心中便覺酸楚無比。
小茹和小惠陪在司馬茂英身邊,見她一副苦楚模樣,便知她又在思念劉家那位三公子了。她們一面替司馬茂英生氣,一面又替司馬茂英不值。以她大公主的出身品貌,本該被人捧着寵着,偏那位劉三公子,晾了大公主這麼久。
王曇首來時,見到的便是司馬茂英對着金菊唉聲嘆氣的模樣。
因無旁人,王曇首直接喚她:「德音。」
司馬茂英回首,見王曇首面帶微笑長身玉立於兩丈開外,一襲玄青竹紋大袖長衫,依舊那副雅人深致沈腰潘鬢的模樣。
王曇首揚揚手中書信,「鴻雁來也。」
司馬茂英大喜過望,「是他的?」
「是也。」
司馬茂英快步上前,從王曇首手中拿過書信,迫不及待展開來看。其實劉義隆只在信中說些了思念她的話語,叫她多多保重身體,切勿太過憂愁,連上次詩會的事都隻字未提。司馬茂英看完書信,依舊大大順了口氣,心中舒坦多了,不再那般煩悶。
王曇首見書信帶到,也不多留,告辭了去。
司馬茂英握着書信,將其貼在胸口,面露喜悅之色,仿佛這信便是她心念之人。
這一幕,卻落在了另一人的眼中。
「大公主。」劉義真站在拱門處,靜靜看着她。一襲淺藍篆文錦大袖衫,領口繪有阿芙蓉紋路,青絲束髮,腰佩碧玉,亦是風度翩翩霞姿月韻的一位公子。劉義真走到司馬茂英面前,拱手作揖,「車士見過大公主。」
車士乃是劉義真的字。
司馬茂英略有幾分驚訝,她與劉義真並不熟,遠遠見過幾面,不知這劉義真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究竟有何用意。出於禮貌,司馬茂英頷首回禮:「二公子。」
劉義真笑道:「大公主何以這般見外,喚我車士便是。」
司馬茂英只淡淡道:「二公子有事麼?」
劉義真見她態度冷淡,不禁暗暗咬牙,面上依舊帶笑,「無事,今日父親派我來接如兒他們,不想見到大公主在此,便過來打個招呼。」
司馬茂英露出瞭然之色,想到昨日司馬元瑜和劉惠媛在街上打了一架,便問:「如兒可好?」
「如兒無恙,謝大公主掛念。」
「無恙便好。」
劉義真又狀似不經意道:「如兒昨日被父親訓斥失德,三弟有心替如兒解圍,便主動要求教授如兒琴藝,父親也允了。」
司馬茂英一聽他提起劉義隆,便忍不住問道:「三公子要教如兒琴藝?」
「是啊!今日如兒下學便開始學琴,父親怕如兒不肯老實,才派我來接她,防她溜走。」劉義真話語一轉,又道:「如兒身邊的丫頭也陪她同去,有個叫綠釉的丫頭很是漂亮,三弟每次都會多瞧她幾眼,也不知是不是對那丫頭有意思,才故意說要教如兒學習琴藝。」他一邊說,一邊盯着司馬茂英,果然瞧見她表情僵了一僵。
「綠釉?」司馬茂英呢喃一聲,「長得很美?」
劉義真摸不准司馬茂英這表情是何含義,只得乾咳一聲,道:「是啊!」
綠釉確實是劉惠媛身邊的丫頭,長得也的確漂亮。
劉義真還待說些什麼,太學院已經下學。
司馬茂英不再同劉義真多說什麼,接了司馬長萍等人,去顯陽殿陪褚靈媛一道用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