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情
救護車來得很快,趙貞被鳴笛的車一路疾馳運往醫院,爭分奪秒推進了手術室里。
輕微腦震盪加大腿骨輕度碎裂,在車禍受傷程度中算是輕的,只是這些倒算不幸中的萬幸,然而問題在於她是個孕婦,長裙染紅了大半,一眼望去觸目驚心。
進行清宮手術將殘餘清理出來之後,大出血才堪堪止住,她隨身攜帶的手機撞碎了,聯繫不上親屬,這是一起因機動車闖紅燈引發的事故,醫護人員只能靜等警|方聯繫她家人。
沒等警|察來,司機先到了。
他把車開到趙貞說的那個位置時,沒找到她,聽說發生了車禍,心裏一個咯噔,左等右等不見她,電話也打不通,於是驅車直直奔來了醫院。
司機沒有老闆的號碼,只好往家裏打。
劉嬸接到電話驚得話都有點說不利索,讓他在醫院守着,掛斷後立馬聯繫上了單江。
霍承安到的時候,趙貞已經被推進了病房裏,失血過多,臉色異常慘白,手背上戳着針,透明藥液正一滴一滴注射進她的身體裏。
先確定她沒事,之後和醫生談了談情況,接着換病房,然後他就那麼在病床邊坐了一晚上。
趙貞第二天才醒,手腳無力,嘴唇乾地起皮,腿上很疼,想動,發現被固定住了,頭也有點疼。
看清環境的瞬間她愣了半晌,視線掃過霍承安疲倦的面龐,一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沙啞,喉嚨干疼:「這是哪?」
問完就反應過來了,又僵了一瞬。
他握着她的手,問:「想吃什麼?我讓人弄點東西……」
趙貞愕愕看他,反捉住他的手:「……我的肚子?」
有好多好多血,她看到了,指間也觸到了,是腥熱的,比疼痛更讓人害怕。
「…承安的這一聲,什麼都沒說,卻承認了她的猜想。他捏緊她的手,沉聲道:「都過去了,以後……」
&有了?」趙貞愣愣將手覆在自己肚子上,感覺不到任何東西,只有一陣陣細微的抽痛。
&有了……」她鬆開霍承安的手,表情有些呆滯。
霍承安眉頭一蹙,擔心她的狀況,掰過她的肩膀強行令她看着自己,頓了頓,輕聲道:「要吃什麼?我讓人給你弄。」
&趙貞擺手,往後靠,倚着床頭,連聲說不吃,眼神盯着一個地方出神。
霍承安要說話,門突然被人大力推開,趙祁一臉怒意,風捲殘雲般衝進來,揪着他的領子,揚拳就要打他。
閃躲避開,霍承安被推着撞到床沿,站直身後冷眼睨着趙祁:「你姐還要休息,出去。」
&去?你憑什麼讓我出去?!」趙祁雙眼冒火,咬牙說着就要再次衝上去,被趙貞一聲喝住。
&了!」
她氣息微微不平:「趙祁你幹什麼?!」
霍承安見她回神,不再像方才那樣神思不屬,心稍稍安定了些。
不想,他還沒鬆氣幾秒,趙祁就伸手指來,憤憤對趙貞道:「你還護着他?你知不知道你……」
&嘴!」霍承安冷冷喝止,眼神變得危險,「再搗亂我就讓人拖你出去!」
&沒有告訴她對不對?你是不是沒有告訴她?!」趙祁不怵,越發激動起來,「我就問你一句,你跟她說了麼?」
霍承安眸光閃了閃,停頓道:「她剛醒,我自會找個時間……」
&不敢說,我說!」
趙祁說着就要走到趙貞身邊,霍承安眉頭一皺,朝門外沉沉喊了一聲,立時進來兩個大漢,挾起他就往外走。
趙貞不知他們兩人搞什麼鬼,見趙祁被人提着胳膊捂着嘴往外拖,馬上急了:「霍承安!你幹什麼……」
&你身體好了我再和你詳細說,他太吵,我讓人送他回去,我在這陪你。」霍承安輕聲安撫。
趙祁被激起了脾氣,不管不顧,張口在捂他嘴的大手上一咬,就聽拖他的其中一個男人吸氣縮了縮手,他趁着空不喘氣便是一聲怒斥:「你敢告訴我姐她再也生不了孩子嗎……」
再捂他的嘴為時已晚,見霍承安臉色陰沉,兩個大漢戰戰兢兢,快速上前拉走了他。
剎那間,病房裏靜下來,靜得針尖落地可聞。
「……什麼意思?」
霍承安站着,不敢回頭看她的表情。
&祁說的是什麼意思?」趙貞坐在病床上,仰頭看着他,固執地追問。
許久,他才背對着她出聲:「醫生說你的體質不好,子宮健康程度不足,本來就是不容易受孕的類型……這次大出血,加上清宮傷害子宮壁,以後可能懷不了孕。」
喉頭艱難滑動,安慰的話說地自己都覺得無力:「只是可能,調養好還是有希望……」
趙貞沒說話,十秒、二十秒……一分鐘過去,一個字都沒說。
霍承安回身看她,她沒有任何要抓狂的跡象,靠回了床頭,靜靜地沉默、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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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睡一會兒。」兩手藏在被子下,誰都看不到她的指尖正在輕顫,她聽見自己鎮定無比的聲音輕如柳絮,「就睡一會兒,等等你帶粥來吧,我先睡,醒了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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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貞住院第三天,宋惠心趕到醫院,沒多久許佳也來了,拍攝進入後期階段,戲份沒那麼緊密,特意擠出了一天時間,就為飛回b市看她。
為了不戳她痛處,兩個人都可勁撿開心的事說,絕口不提其它會使氣氛尷尬的東西。
趙貞沒什麼精神,聊了一會兒便有些累,宋惠心兩人雖然擔心她,想多說兩句,也只能先走。
她們離開後,趙貞把趙祁叫進來,讓他在床邊坐下,握着他的手,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
&轉眼你都這麼大了……」
&你好好休息,別說話。」趙祁伸出另一隻手給她掖了掖被角。
趙貞側頭看他,仍是笑,聲音如潺潺流水般溫柔:「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你就那麼一點大,跟個豆丁似的,掐一掐臉蛋就嚎啕大哭,膽子還小,遇到一點事就怕地躲在我身後……」
&得。」趙祁輕輕彎唇,她說的這些他沒印象,但是再大些時候的事他記得,他們之間相處模式一直都那樣。她總是欺負他,可是欺負完,又護着他,年紀越大欺負得越少,後來漸漸就只剩下長姐如母的關愛。
&實我以前可討厭你了……」趙貞看着前方出神,雙眼失焦。
小的時候很討厭小孩子,聽到父母要生第二個,當下便大哭,後來鬧了好久,趙祁還是來到了這個世界。
她覺得他好醜,皺巴巴一團像個猴子,還特別會哭,身上總是一股奶味。
一直長到豆丁那麼大,她還是不喜歡他,偶爾心情好了抱起來玩玩,見他的臉圓嘟嘟的,便時不時捏一捏,甚至忍不住小小咬上一口。
明明只是帶着玩鬧性質的逗弄,他卻一天比一天黏她,聞着他身上的奶香不覺得討厭了,也有心情每天每天領他下樓在院子裏逛,看他企鵝一樣敦敦地學走路……
她越來越喜歡他,調奶粉,餵米糊,換尿布,洗澡……慢慢學會了照顧他。
&前過節大人都喜歡逗你,問你『姐姐對你這麼好,你要怎麼回報她啊』?你總是坐在地上,一邊倒騰玩具槍,一邊說『我長大了會照顧姐姐,也回照顧姐姐的寶寶』。不知道是誰逗你時說的,反正你聽過以後,不管誰問,都這麼回答……」
趙貞轉頭,視線移到和他交握的手上,攤開後平整對齊:「以前你的手那么小,輕輕一包就能裹起來……」
現在,他的手已經大到能將她的手握拳包起。
從俯視到平視,現在只能仰視他的個頭。
&惜,姐姐等不到你幫我帶孩子了……」
他一定會是個好舅舅,只是沒有機會了。
趙祁握緊她的手,止住她的話:「姐!」抿了抿唇,卻說不出更多。
想不想生孩子是一回事,能不能生是另一回事。
主動和被動是不同的,痛苦的是她還沒做出選擇,就被剝奪了選擇的權利。
&了,你回去吧,明天還要上課。還最後一年就要畢業了,別貪玩……」趙貞拍拍他的手掌,示意他出去。
他比賽獲獎,這個學期有獎學金,加上課餘打工掙的錢,即使她掙不了多少了,也能交的起學費。
他不僅長高了,也成熟了。
這個世界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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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祁離開後,霍承安就着夜色趕來了,帶來的保溫盒裏裝着清淡滋補的小粥和湯。
趙貞靠在床頭,就着他餵食的動作一口口吃完喝盡。
吃完,霍承安給她擦乾淨嘴邊油漬,她動唇輕聲道:「你回去吧。」
&在這陪你。」他頓了一瞬,放下調羹,沒看她。
「……我想出院,回家裏去休養,這裏的味道太難聞了,我不喜歡。」
霍承安猶豫了一瞬,同意:「好,明天我讓人給你辦出院手續,我們回家住>
&說的是我和趙祁的家,不是你家。」她眼睫輕顫,淡聲道。
霍承安一僵。
不和她對視,他唇瓣微動:「……你早點休息,明天我讓劉嬸把家裏的床單被褥都換成新的。」
&想回去和趙祁一起住。」趙貞面無表情,眼裏也沒有半點情緒。
「……」霍承安平復好久,才說:「你現在情緒不穩定,我不和你討論這個問題。」
他起身要走,身形略帶倉惶。
&祁和宋君會來接我出院,明天打完上午的針我就走。」身後傳來她的聲音。
他腳下一滯,猛地回身,牙根緊磨:「趙貞……你不要再鬧了!」
趙貞很平靜,平靜到像是沉沉海面,毫無波瀾。
&是認真的。」
她的語氣很沉穩,靜靜裹着白色棉被,背靠床頭,整個人仿佛要和這白色房間融為一體。
十幾秒無言對峙在空氣中重重劃了一筆。
&還不明白嗎?再繼續下去,我會把自己折騰死的……你的生活會一團亂……我會把自己逼瘋逼死……」
她那雙空洞的眼睛,像一對巨大的、蟬脫殼後的蛹殼,兩行水跡緩緩淌下,無聲淌過那張與紙一色的臉。
被下的手攥住床單,很輕,並不用力,就像她此刻的語氣。
&靠近你,我所有的忐忑、不安、自卑、恐懼……就會像潮水一樣漫上來!所有的劣等品質就會齊齊湧上來,壓地我無法呼吸!就像有人掐着我的脖子,窒息……窒息的感覺你懂嗎?我冷靜不下來……甚至正常不了!你懂嗎……」
她深吸了一口氣,在笑。
&是因為我……把事情搞成這樣,所有的根源都錯在我。」
愛如逆風之炬,也如雙面之刃,執愛者可以無堅不摧,也可漏洞百出,處處皆是命門。
一句話,一個字,一件小小的事,都可能致命。
時隔九年,她第二次提出分手:「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吧,如果我們現在的關係對你來說,是交往而不是交易的話。」
她又哭又笑的表情,仿佛補全了多年前他沒能看到的那一部分,當時的她是笑着的,哭的部分,眼下也終於由她拼湊整齊了。
&看。」她勾着唇角,滿目悽惶,「我現在多像一個神經病……晚上看着我不會害怕?霍承安……你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
聲音漸漸減小,最後她不說話,只是哭了笑,笑了哭。
不能愛和不敢愛有一字之差,苦都是一樣苦,瀰漫在舌尖上,喉嚨里,血管中,胸腔四肢……
無一不在,無處可躲。
苦,都是一樣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