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濤拍岸,聲聲入耳。
漆黑的天幕之下,無以計數的火把像點點繁星,點綴在黑湛湛的海平面上,一直延伸到視線所不能及之處。
綿延不絕的戰艦。
如此大的陣仗,都擺到家門口來了,他們冥國的水軍卻一無所覺,少皇和葉瀾站在渡頭,對視一眼,臉色難看到極點。
少皇和葉瀾眼中看到的是戰艦,阿葉呆懵地站在最前頭,眼裏,卻只有那一抹迎風而立的尊華紫裳。
離別數月,傷身傷情,她以為,再見他,也不過如此了。卻扛不住一眼,就已經深陷。手攥緊在衣袖裏,指甲掐進手心裏,卻並不覺得疼,黏黏的手心,不曉得是汗漬還是血漬。
緊攥的手心裏,是午時宮宴上她大哥拿出來的那一紙婚書。她離開慶霖館時將它順了出來。
楚淵的目光不離她左右。
比起離開他之時,她瘦了何止一圈。雖然天色黑暗,火把的光亮也照不出太遠,他看不清她的臉,可他知道,她的臉色是蒼白的。
她其實遠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灑脫。他這麼久沒有出現,他曉得她一定會胡思亂想,可能還會很傷情,甚至會又想拋棄他。
可他既然來了,便不會讓她再有機會拋棄他。
岸上一英俊青年衝着他嚷:「楚淵,你夠膽,還敢來冥國!帶了軍隊來爺爺也不怕你,爺爺的,今天不把你揍成豬頭爺爺就不姓葉!」
叫罵的青年不曉得有沒有發現,他罵人的稱呼很有問題。
若不是被葉瀾死死扯住,青年大約早就跳上船頭來揍他了。他雖不認識他,但看他和阿葉如出一轍的長相也知道是誰了。
「阿葉。」良久,楚淵啞聲。
阿葉忽然扯住葉尊的衣袖,冷聲道:「二哥,我們走,飯還沒吃完呢。」扯着葉尊轉身就走。
這個樣子,果然是生氣沒有原諒他。楚淵無奈地抿了抿唇角,身影一閃,已離開了船頭。紫色雲裳仿若一道流光在夜空裏划過,朝着阿葉追去。
半空裏一道黑影擋在了他面前。
「楚淵,既然舍妹不願意見你,還請你不要去煩她。」葉瀾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劍,橫擋在楚淵身前。
楚淵看了他一眼,溫聲:「大哥,上官少皇,貴國皇上帶去中土的三十萬士兵,一個不少,我從上官陌手上帶了出來,算是對之前之事的彌補。就當是我給阿葉的聘禮了。是現在接手,還是等着貴國皇帝來接手,二位看着辦。」
葉瀾與上官皓月愣神的空當里,紫衣一閃,已不見了楚淵的身影。
「這個混蛋,真是一點都沒變。」
磨牙的聲音伴着濤聲傳出老遠。
「不過他是怎樣能從我師兄手裏把人搞出來的?真是個變態的混蛋。」
葉瀾:「這個聘禮,還他娘的不能不收。」
上官皓月抽嘴角:「逼得你都能罵娘,楚淵他好本事。」
葉瀾將手中的劍扔回上官皓月手中的劍鞘里,涼涼道:「他的好本事從來就沒用在正道上。」
上官皓月點頭望向漆黑的夜空,贊:「你說的不錯,他比我師兄上官陌還不靠譜。」半晌,咬着嘴唇,涼涼瞧向葉瀾:「他去追女人了,咱們還得替他善後擦屁股。你妹妹的聘禮,你就替她收着吧。回頭向我父皇報備一下。」又半晌,牙齒咬得格格響:「玩的這一手真他娘叫絕。我父皇吃個啞巴虧,還不能找他算賬!」
葉瀾的聲音自船上傳來:「少皇就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了。」
少皇低沉的聲音在夜風裏迴蕩:「這就成一家人了?」
「哎,你說他是怎麼弄三十萬浩浩蕩蕩的大軍無聲無息地穿越咱們的防線的?」少皇站在渡頭。
「簡單,有內鬼唄。」葉瀾道。
「那你說誰是內鬼?」
「反正不是我。」
少皇:「……」
葉瀾:「這麼長的手,怎麼就敗給上官陌了呢?」
少皇:「他那是故意求敗。不信你沒看出來。」
「對了,少皇,這裏還有個聘禮呢。」葉瀾站到了甲板上。身邊還有一位,盈盈弱弱,迎風而立。
閒公主上官閒。
「哥哥。」聲音一出,泫然欲泣。
少皇久久說不出話來。
楚淵那個混蛋。
混蛋楚淵此時堵在了阿葉與葉尊面前。
四目相對,二少葉尊被完全當成了透明人。透明人卻不甘心,從馬背上躍起,揮拳就朝楚淵砸了過去,拳風呼嘯,迫得發怔的阿葉險險跌下馬背,楚淵趁勢一搭手,便將阿葉穩穩扶在了臂彎里,輕飄飄一閃,便避過了二少的拳鋒。
堅實的臂膀,溫暖的胸膛,久違的安心的感覺,阿葉心臟發緊,覺得快要跳出來。
阿葉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心底里怨自己,在他面前,永遠是這樣沒用,永遠拿不出氣勢來好好和他博弈一場,永遠是被他握在股掌之中,跳脫不出他給她畫下的一座牢。
二少卻在氣惱,一拳沒擊中目標卻將妹妹送到了敵人的手上,這是何等的失策與漏氣!拳頭一揮,又砸了上來。
烈烈拳風驚得阿葉緊閉的眼睛不敢睜開,心道二哥你出拳的時候好歹也顧念我一下,我是肉做的人,不是石頭鋼鐵做的人。
帶着些海風腥氣的衣袖兜頭罩下,軟滑的衣料緊貼着臉,阿葉不由得睜開眼。
眼前一片漆黑,衣袖將她的視線遮擋得嚴嚴實實。
她這時候腦子倒是出奇的冷靜,想問題難得的清楚。她想,二哥這是要倒霉。
楚淵要揍他,又不能當着她的面揍他,便弄個衣袖擋住了她的臉。這掩耳盜鈴的辦法是誰教的?
耳邊廂風聲呼嘯,抱着她的手臂卻穩如磐石。她此生最快活的日子,是在戎州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裏最快活的事情,便是被這堅實的手臂抱進溫暖的胸膛里。彼時她就覺安心地快活,快活得安心,人生圓滿得自己都生出嘆息來。
本來以為一輩子都可以被這雙臂膀抱着了,她覺得很欣慰。可是,他讓她等了這麼久,等得她心驚膽戰,等得她害怕就此再也不能被他抱着了,等得她都已經決定放棄了,他卻來了。
他來得這樣遲。她還能再相信他嗎?
呼嘯的風聲里夾雜着二哥粗重的喘息聲。凌亂的思緒被抽回一點點,阿葉窩在楚淵的胸膛里小聲:「他是我的二哥,你若還想娶我,別下太黑的手,不然他臉上不好看會給你找麻煩的。」
頭頂上就響起楚淵愉悅的聲音來:「唔,二哥身手不錯,你不必擔心。」
這樣的時候他還能發出這樣的愉悅聲音來,真是個沒心沒肺的混賬。阿葉在心裏拿手指頭戳混賬的額頭。卻沒省起,混賬之所以心情很愉悅是因為她說了一句如果你還想娶我。
一陣馬蹄聲近,平空裏一聲怒喝:「葉尊,住手!」
阿葉一把抓住了楚淵的衣領子,「糟了!我爹!」
二少被親爹的聲音嚇了個踉蹌,一走神的空當,便被楚淵挑下了他腰間絲絛捆成了一隻圓滾滾的繭子。
阿葉一片慌亂之中忽然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她回來數月,懾於葉家極嚴苛的家教,還沒將她和楚淵的事情向她的族長老爹報備過。
女婿和老丈人就在這樣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見面了!且還是這樣一種場面下——她老爹的未來女婿正狂揍自己的二舅哥!
阿葉從袖子下扒拉出個縫隙,瞅向她正騎着高頭大馬滿面怒容的老爹,扯了扯楚淵的衣領子,壓低了聲音:「那個,和你說件事。我們先躲一躲吧。」
楚淵莫名:「還沒拜見過未來的岳丈大人,躲什麼?」
慌亂中阿葉並未注意,楚淵他說岳丈大人幾個字說得忒順溜。
聲音壓得更低:「我跟你說,你不許惱火。我們家世代書香,家教甚嚴,不允許自由戀愛這種情況存在,所以,我和你的事,還沒向上頭報備過。你這樣突然出現,會嚇壞我老爹的。楚淵,不如,咱們先躲一躲,等我回頭向我老爹慢慢報備過了,你再登門報道?」
這件事上畢竟是她理虧,完全是商量的口吻。
理虧!反應過來這兩個字的時候,阿葉就不能淡定了。原來這件事裏她也有理虧的地方!她竟一直沒有看見,只看見楚淵的錯處來着!
如此,竟不能理直氣壯地再找楚淵的麻煩了!
阿葉心裏糾結成一團亂麻,全沒注意到楚淵已經將她擱在地上,端端正正嚴嚴肅肅朝着她老爹一個作揖,聲音清越穩重:「岳丈大人在上,受小婿一禮。」
她老爹端坐在馬上捻須頷首,竟非常受用這個禮的一副樣子。
夾在兩人中間的二少風中凌亂了。
他老爹多難搞的人啊,他搞了二十幾年都沒搞得定,楚淵他,一個作揖,一句話,竟搞定了!
天理何在!
待阿葉醒過神來,就只見她的老爹做出個請的姿勢,端出副家長的姿態客客氣氣地道:「一路勞頓,家裏說話。」
身子一輕,便被撈上了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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