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淺只是懵懂,望着上官陌:「所以呢?你把我關在這神殿之中,是有意要我來照顧這朵花的?」
上官陌好笑地一嘆:「你的腦子想事情真是獨闢蹊徑。別人這樣的時候大約會忘乎所以地歡呼,你卻糾結我將你賺來此地養花。」他修長的手指淘氣地掠起她額前碎發,拇指摩挲着她光潔的額頭,幾乎是嘆息着說:「蘇淺,我不是故意要你來照顧這株花的,我本來是打算要和你一起來照顧它的。形勢卻不允,我父皇一心置你於死地,外面還有那麼多人對你我虎視眈眈,有青門覆滅的前車之鑑,我豈能不投鼠忌器?」
蘇淺打斷他的話:「所以,你借着催眠我體內蠱蟲之由,趁機困住了你父皇並四大護法,趁機又令人蠱惑民心,散佈謠言,說祭天大禮不能舉行,恐惹天怒,降罪於冥國,以此為難你父皇,暗中又叫人給你父皇出主意拿我做搪塞民心的藉口,將我關入神殿,謂之妖女伏天誅,故今年不能及時祭天,實乃大好事一樁。這樣既穩了民心,又能困死我,一箭雙鵰。那日你又找上官皓月帶兵威逼你父皇,使你父皇倉促中只能擇了困我於神殿這個法子。我被關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養花,你便在外面和他們周旋。上官陌,你,你真是機關算盡。」
撫着她額發的手指微微頓住,他沉默了片刻,輕聲道:「我為了能得到你,為了十丈軟紅中能有你陪在我身邊,而不是一個人寂寞地活着,確然是費盡了心機。雖是一片私心,上蒼卻終不負我,令我離你又近了一步。蘇淺,我心甚悅。」
並沒有多冠冕堂皇的話。一切不過是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的私心。世間卻有多少男女,不敢說一句,因為我愛你,所以我要你。有多少人,卻偏偏以着愛的名義,說着因為我愛你,所以我為你的所謂甜言蜜語。
她的心卻像平靜的湖水投下了一方巨石,猛地一顫,旋起的漣漪盪得人頭暈目眩。湖水直欲溢出水岸,雪白浪花拍打岸上卵石發出驚心動魄的金石聲。她極力壓抑着狂亂的心跳,喉頭做着吞咽的動作,發出的聲音卻如他撫過她額頭的帶有薄繭的指腹一般,粗糙乾燥卻又綿軟:「我,我心亦是。」
他像一個天生的領袖,永遠能導引她的思緒,隨着他的方向走。前一刻還咄咄逼人,犀利如劍,他不過輕雲淡月般的一句話,便將她生生軟成一彎溪水,清澈綿柔。
他愉悅笑出聲,簌簌如玉碎:「老祖宗留下來頗多好東西,你在這裏一定受益匪淺吧。」
她隨着他的話,完全忘了自己在此間所受的折磨和委屈,笑道:「你怎麼發現這麼個隱秘所在的?這麼多的手札筆記都保存完好,顯然你的一代一代的祖宗們都不知道這個地方呢。還有,不是說一年中神殿門只開十日麼,你是怎麼進來的?」
她因有無數的疑問,便有問不完的話。
上官陌但笑不語,拉着她走到落地琉璃窗前,修長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覆在窗上,結出一串複雜的手勢,琉璃窗倏然現出一扇門的形狀。她訝異地睜大眼,他笑:「可記住開門的密印了?」
蘇淺點點頭。
他輕輕推開門,挽着她的手走出去,回頭再看,琉璃窗卻化成和夜色一般漆黑的石壁,窗內景致皆不可見。
蘇淺忍不住慨嘆:「怪不得千年來沒人發現神殿裏面的別有洞天。從外面看就是一座石窟,根本看不出玄機,裏面又做得那樣天衣無縫,誰會想到其實深海藏龍,空谷隱蘭,別有洞天呢。」
上官陌淺淺而笑,挽着她的手,飛身上了神殿的穹頂。細雨如絲似霧,輕得沾衣不濕,落在臉上只感覺有些冷寒的濕氣。舉目遠眺藍月城火樹銀花不夜天的繁華,上官陌輕聲道:「蘇淺,新的一年開始了。」
他輕而柔的話語合着焰火的噼啪聲傳入耳中,她無由地心尖一顫。
也是這樣的除夕夜,鞭炮聲聲不絕於耳,繽紛的禮花綻放於夜空,千家萬戶都沉浸在歡樂喜慶的氣氛里,她和他,卻經歷着生離死別的痛苦。
彼時明明是久別重逢的團圓,她卻不得已在他的心臟處落下一掌,差點要了他的命。
「上官陌,還疼不疼?」良久,望得眼睛都花了,她啞着聲問。
她覺出他的手心輕顫,明明有些嘈雜的夜空,卻能清晰聽見他噗通的心跳聲。半晌,他的聲音亦是沙啞:「蘇淺,不是疼,是絕望。那樣凡事脫離掌控,有心無力的感覺,讓人陷入無際的黑暗裏般抓狂,看着你離去,想到或許從此就生死相隔,永不得見,就絕望得生死無措。」
她訥訥,心臟似被鈍刀割過,疼得緊。過了那麼久,一想起他那時蒼白着臉絕望的模樣,還是這麼疼。都說時間是療傷聖藥。可是這款藥於她似乎不怎麼靈光。她偏頭看着他的側臉,另一隻手按在他心臟的位置,那裏是她一掌打下去的地方。他的心臟強有力地跳動着,震得她的手心一陣酥麻。
差一點,就再也感覺不到這樣健康有活力的他。差一點,就再見不到這玉樹芝蘭的青年。
她像一個犯錯的孩子:「我是說,我打你那一掌,當時一定很疼吧?現在是不是好些了?」
上官陌握住她覆在他心臟上的手,輕輕揉捻,聲音軟潤:「那時很疼。可是知道是因為愛我才那樣做,心裏又覺得很甜蜜。甜蜜的絕望。那時的感覺就是這樣,因為太甜蜜,所以就更絕望。」聲音更輕了,「所以,蘇淺,以後再不要撇下我一個。」
他轉過臉來,貼着她的額輕輕一吻,久久未離開。她光潔的額微有涼意,他的唇瓣也是清涼的,貼在一起,卻讓人心驀地一暖。心裏的疼痛便如煙雲般無聲無息散了。
低處的藍月城煙火燃放得極熱鬧,空中似綻開了無數閃着繽紛色彩的花朵,一朵接一朵,一朵滅,一朵又開,絢麗得令人眼花繚亂。他們站在藍月的最高處,那樣繁華的煙火,就似踩在腳下一般。
「總有一天,天下都會是如此的繁華。沒有兵戈,沒有殺戮,而不只是表面上的繁華。」蘇淺聲音極輕,輕得就似沾衣不濕的霧雨,「到時候,我們若可以像現在這樣牽手共看繁華,多好。」
「會有那一天的。」上官陌貼着她的額輕聲,又斬釘截鐵:「一定會的。」
兩人依偎在一起,靜靜地,不再說話,共看遠處的絢麗煙花。
一隊火龍蜿蜒而來,讓本就熱鬧的城彷如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剎那喧囂升級,熱鬧添倍。蘇淺嘆息般讚嘆:「果真的普天同慶的時刻,連當兵的都出來湊熱鬧呢。」那一隊蜿蜒數里的火龍,訓練有素,整齊劃一,顯是唯有軍隊的士兵才能營造出那樣的震撼效果。
看了一會兒,她疑惑道:「咦,出城了。要來神殿祭天?」
上官陌低低笑了一聲,「走吧,沒什麼好看的了。」攬住她纖腰,飛縱下神殿穹頂,擦着竹梢直躍下百丈懸崖。
蘇淺驚呼了一聲,耳邊只聞烈烈風聲,下墜的速度極快,上官陌用寬大的衣袖將她的頭臉捂在胸前,利刃一般的寒風不曾傷到她分毫。約莫半盞茶工夫,風聲忽停,下落的勢頭驟減,蘇淺探出頭來觀望,漆黑的夜幕里,只看得見兩人月白的衣袂糾纏,彷如盛開在彼岸的荼蘼,搖曳生姿。上官陌水墨般的眸子恍如暗夜裏的耀眼辰星,晃得人心神搖曳。
蘇淺心尖驀地一顫,慌亂得撇開頭去。這個人,每多看一眼,便會讓人的心迷失三分,以致萬劫不復亦不想悔改。
腳下十數丈遠的地方一點燈光如豆,昏昏黃黃,有水拍崖石的聲音傳入耳中。海水的腥鹹味也漸漸濃郁。
原來崖下是海道。
她見上官陌完全是憑己身的內力托住兩人下墜之勢,眼睛一亮:「武功全恢復了?原來你的內力竟高至如斯,這麼高的地方也能來去自如!」
「想要出此牢籠,武功沒恢復前是萬不敢一搏的。今夜正是天時,你得了玄冬花,我恢復了武功。」上官陌莞爾。
「哪裏只是天時,我看還有地利人和。」譏誚的聲音傳來,蘇淺聽出是墨凌的聲音,一喜:「今夜是要離開冥國?」
上官陌微笑點頭。腳踏實地的地方,原來是一葉輕舟的船頭。昏黃的燈光下,墨凌一張尤勝春花秋月的臉龐,正含着一抹淡笑,墨發玄衣在漆黑的夜裏猶如暗夜使者。
蘇淺不及站穩,笑道:「這樣悄然逃離再好不過。」
墨凌斥了一聲,矮身在艙中的蒲團上盤腿坐下,嘴角的笑卻愈釅:「悄然?你問問他這些天都做了什麼,還敢說悄然!」
蘇淺挑眉望向上官陌,遞去一個疑問的眼神。上官陌抬手收錨,小舟如離弦之箭順流而下,他才輕笑:「能做什麼,不過是些殺人放火的勾當,你一個女孩子還是少聽些這樣的事情好。」
「一個女孩子。」墨凌嗤笑聲加大,重複上官陌的話。
第二百五十六章 脫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