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陌從前住的,是極寬敞的一間房,收拾得很是素淨,素簾竹椅,屏風上亦是一叢翠竹,依稀可見上官陌的筆底風韻,只是多了分稚氣未脫。顯是多年前所畫。書桌上是他曾讀過的書籍,隨意翻兩頁,皆是高深的玄學道學。蘇淺暗嘆,彼時還是個孩子的他,看的居然是這類深奧晦澀的書。
上官陌自十歲後,每年呆在真如山的時間不過月余,自十五歲起便已學成下山,這裏的一切,便全是他少年時光的寫照。
蘇淺和衣躺在硬木板的床上,心底不知緣何竟掠過一絲疼惜。
究及到底緣何疼惜,半晌,心底得出個答案。這個溫潤清華的青年,少年時過的全如修道般的生活,無一絲趣味,難為他長成如今的尊華模樣,並不呆板。她疼惜他少年時代不曾享受過歡樂有趣的日子。
蘇淺躺着,想着,就依稀睡了過去。夢中依稀還在想,清秀的少年,端坐在竹木椅子上,手中捧一本泛黃的古書,心無旁騖地在研讀。
一覺醒來,月光透過紗窗灑了進來,如鋪了一地碎銀,晃得人心頭一驚。
蘇淺坐起身,下意識地摸了摸身邊的被褥,冰涼,不見上官陌的影子。他顯然是一直沒回來。她不曉得為何心裏一陣不安,遂翻身下床,穿上鞋子,推門尋了出去。
真如老祖崇尚簡約自然,房子都蓋成一排,並不分前後進,一眼看過去,唯有最西邊的一間燈光明亮,想來是藥房了。因一股藥香正從那裏飄出。
蘇淺信步往那邊走去。月光清寒明亮,映得天地間如廣寒幻境,只周圍影影綽綽的松柏不大同於幻境裏的世界罷了。她一身月白,素來步子又輕盈,此時便仿若幻境仙子一般,凌波微步行在滿地碎銀的幻境裏。
到了藥房門前,她本是要推門進去,手搭上冰冷的門環的一刻,卻聽見雪影老人的嘆息聲:「臭小子,真是孽緣。」
能聽見藥爐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脆得像敲擊在心上一般,她手微頓,轉身要悄然離去,卻聽見上官陌的聲音:「姻緣也好,孽緣也罷,我這一生只能是她了。」聲音卻不像素日的溫潤清澈,平添幾分微弱清寒,半晌,喘了一聲,語氣加重:「她,也只能是我。」
說這話的時候,竟完全沒有往日溫潤包裹下的張狂囂張,只讓人覺得無限悲涼沉重。
她疑惑着頓住腳。門並沒有關太緊,露出兩指寬的縫隙。她木然地站着往裏瞧,白煙繚繞的藥爐旁,鬚髮雪白的老頭兒正是雪影老人,手上拿着的,是一瓶藥粉及繃帶,他的身邊,躺在竹椅上的,是上衣半敞開着的上官陌,心口一道血口子觸目驚心,雪影往血口子上灑藥粉,一瓶藥粉倒下去,仍有鮮血滲出來,上官陌薄唇緊抿,額角冷汗淋淋。老頭兒皺着眉去藥櫃裏搗騰着找藥,上官陌便靜靜躺在那裏,臉色蒼白清透如窗外月色,長長的睫毛覆出兩片蝶翼般的陰影。她似能清晰看見他身子在輕輕抽搐,她覺得自己的心也在跟着抽搐。
地上依次三碗鮮血,足夠分量的海碗。那是上官陌的心頭血。
蘇淺不知作何反應。疼麼?真他媽疼。口子像開在自己的心口上。或許疼得太甚,卻是木了。
雪影老人終於翻騰出傷藥,往上官陌胸口上嘩嘩倒,邊倒邊嘟囔:「你小子有種,這麼個放血法哼都不哼一聲。不過,若是那丫頭知道斷情的解藥是你的心頭血做成的蠱,不知道肯不肯服藥呢。要知道,服下此藥,一生只能是你了。若就了別人,只能是一死。那丫頭雖然一心只有你,但卻是個心高氣傲的,你這樣欺瞞她,她怕是要有怨恨呢。也說不上會不會幹出點別的事來。」
上官陌沉默良久。屋中一時寂寂無聲。
蘇淺她確然是這樣的性子。倘或叫她知道他是用這樣的方法救她,未必就肯服藥。倒不是因為解藥是他的血作出的蠱,只是因為,他瞞了她這樣傷害自己。
但倘或不瞞着她,她必然不許他在自己身上動刀子。說不得要將她瞞了,待她服了藥,由着她鬧騰去。
雪影利落地給他包紮了傷口,他掙扎着穿好衣衫,卻是他素日慣穿的玄冬花月白衫子。將紗布掩飾得很好。半晌,輕聲道:「雪爺爺,你且替我瞞她一瞞,待解了她身上的蠱毒,我會告訴她真相的。屆時,她要我,還是不要我,全由她。」
雪影訝異道:「這卻不像你的為人了。你何時能這般放開她了?」
上官陌搖了搖頭:「不是放下,我沒那慧根,此生都不可能放下了。不過是我做了她最不喜歡的事,只能以後她要什麼,我便給什麼來償還欠她的。」聲音暗了下去:「她若是見着我生氣,我便只好離她遠一點。」
屋子裏只剩下雪影老人的一片嘆息聲,以及噼啪的爐火聲。
我有什麼不可以接受的,唯一不能接受的便是你這樣傷自己。蘇淺心裏默默念着,驚覺臉上一片冰涼水澤時,上官陌正開門走出。
兩人齊齊一驚,蘇淺慌亂地撇開臉,卻不知要如何面對他蒼白的臉,轉身落荒而逃。
上官陌慌亂地要追,動作一大卻將心口的傷掙得生疼,他踉蹌了一下,眉心鎖緊,見她只是跑回了他的房間,略略鬆了一口氣,待緩過一口氣,才緩步往自己房間走去。
蘇淺趴在床上頭蒙在被子裏哭得肩膀抽搐,卻不敢發出一絲聲音驚擾到他人。上官陌來到她身後,坐在床沿,伸手想要安撫她,手停在半空卻無法落下,半晌,只聲音暗啞地道:「蘇淺,瞞着你,是我不對。我……」
他話未說完,蘇淺猛地掀開被角撐起身子,扭頭瞧着他,抽泣:「就是你不對,就是你不對!」
不自覺地揚起手來要捶打他,在他胸前一寸卻驀地清醒頓住,雙臂往他脖頸一掛,臉埋在他頸肩嚶嚶哭起來。聲音壓得極小,卻比以往任何一次哭得都令人心碎。上官陌依然頓在半空的手輕輕落在她後背,輕緩地拍撫,聲音放得輕柔:「那麼大人了還哭成這樣。我不是沒事麼?乖,別哭了。」
他的話好巧不巧,正觸動她的委屈之處,她抽泣得更狠了。
上官陌無奈地望着她,忽然捂着胸口痛呼了一聲,她立時止了抽泣抬起頭來,掛滿淚澤的臉滿是擔憂:「怎麼了?我弄疼你了麼?我瞧瞧。」伸手就要扒他的衣裳。
他無血色的唇輕輕一挑,柔聲:「騙你的,沒事,乖,去洗一洗臉上的淚痕,再來陪我睡會兒。」
蘇淺狠狠瞪了他一眼,卻也沒有再鬧,抽抽搭搭從床上滾落下來,到臉盆架那裏洗臉。她背過身去的時候,上官陌才敢抬衣袖擦了擦額間疼出的冷汗,頎長的身軀軟軟歪在了床上。蘇淺洗完臉,雙眼依舊紅腫,抽着鼻子回到床前,居高臨下望着他,生硬地道:「裏邊去,今晚我睡外邊。」
他瞭然地笑笑:「也好,今晚換你照顧我。」說着從善如流地往裏挪了挪身子。
蘇淺瞪着他:「你是打算穿着外衣睡麼?以前受了傷恨不能擺在我面前戳瞎我的眼,看我為你疼死才好?今天怎麼倒遮遮掩掩起來了?」
上官陌微微一窘,倒有些賴皮:「你來幫我,我胳膊抬不起來。」她的話卻避而不答。
蘇淺橫了他一眼,哼唧一聲:「越髮長出息了。」
雖如此嘮叨着,卻還是斜倚在床頭,探手過去解他的衣扣,手上的動作卻比語氣溫柔許多,幾乎是用她平生從未用過的小心翼翼,把紐扣一粒一粒剝開,再解開束腰的玉帶,慢慢將衣衫褪下,花了足足半刻鐘。
上官陌一瞬不瞬望着她被淚水浸得紅血絲分明的臉頰。她皮膚本就白皙細嫩,此時似乎都能看清她臉上血液的流動,愈顯得她肌膚嫩如新生,他看得痴痴呆呆,只覺這樣的女子能為他所有,真是千年修來,心底不禁生起些如夢似幻的不真實感,竟有些患得患失,猶疑地問:「蘇淺,你真的不介意麼?」
蘇淺暴力地將衫子一扔,正好掛在衣架子上,橫眉怒目地對着他:「不介意什麼?不介意你心口取血還是不介意你欺瞞我?」
上官陌踟躕:「都有。又都不是。我是說……」蘇淺打斷他的話:「你是說,用你的心頭血養蠱吧。你的心頭血,玄冬花,還有什麼稀世奇珍用來養那個破東西?還真他娘的嬌貴。上官陌,告訴你,我介意,我什麼都介意!」
她咬牙切齒,語氣卻由初始的慍怒轉而帶了絲哭音:「可是命運如此欺負我,我能怎麼辦呢?哪怕是飲鴆止渴,我也不得不飲。上官陌,如果那個人是你,對我來說,已是最美好的結局。所以,我的介意,微不足道。如果這一次可以解了身上的蠱毒,上官陌,哪怕你給我吃的是毒藥,我也願意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