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林斯的叛亂,是羅煥這一生中處理叛亂最快的一次。
從他的大軍登陸,到一切結束,不過三天時間。
參與叛亂的人,他毫不留情的全部處死,這種事情他在征伐沙赫的時候,已經做過很多次,早已沒有半點心理壓力。
他甚至能夠一邊簽字,一邊和身邊的愛人接吻,心情愉快的時候,還會將那人壓在辦公桌上做。
所有的過程中,唯一有障礙的,就是他拒絕見佩里克的那兩個私生子。
大家不明白羅煥的想法,帝國的皇帝是打算殺死這兩個弟弟,還是好好養着他們?
只有毛小花知道羅煥的內心深處在想些什麼,他親自去看了一次這兩個孩子,回來後告訴羅煥:「他們長得很像佩里克,看不出是誰的孩子。」
羅煥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他在科林斯呆了一個星期後,就帶着自己的軍隊回到了阿蘭衛。
離開了六年的阿蘭衛又有了很大的變化,那些藝術家在去過埃爾,見識過那裏的不凡之後,就又開始重新修建這座城市,他們開採了東邊的山脈,提煉出金礦,並且運用來自埃爾的寶石,重新設計了議事廳,阿蘭衛學院,市場,以及阿蘭衛山頂的神廟。
以前那種光禿禿幾乎毫無裝飾的柱子,現在上面雕刻着美麗而大氣的花紋,方形的神廟也有了更多的樣式,他們還在山下建造了巨大的環形競技場,用來舉行四年一次的阿蘭衛盛會。
在羅煥回來後,阿蘭衛的總督詢問是否要重新修建皇宮的事情。
畢竟現在羅煥早已不是那個聯邦盟主,而是一個帝國的皇帝,他不論是辦公,還是生活,都需要更大的地方。
羅煥沒有及時的恢復修建皇宮的事情,他給還在路上的將軍們寫信,並且通過驛站,用最快的速度告訴眾人,自己已經提前回到了魯納,並且打算前去羅伊斯等待着眾人的歸來。
當羅煥閒下來的時候,他就會和毛小花一起去阿蘭衛學院呆上一會兒,十年前的蠢豹子和他的主人的故事,依舊在阿蘭衛學院流傳。
「咦,那個不是皇帝陛下麼?」有學員會認出羅煥,並且為此激動一整天。
但又有細心的學員感到一陣疑惑:「他的豹子呢?不是說,他的豹子一直都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的麼?」
羅煥的眉頭稍稍皺了皺,是啊,自己的蠢豹子呢!這該死的傢伙,最近對自己是越來越敷衍,甚至連吻,都是胡亂吻一下了事了。
看來,是時候在今天晚上,好好的教訓一下毛小花了!
被主人怨念的蠢豹子完全不知道這一切,他最近一下子閒了下來去阿蘭衛的藝術殿堂逛了一圈後,就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滾開!別以為你是羅煥的情人我就不敢揍你!」一個頭髮鬍子都花白的老者,已經對羅煥這隻豹子的忍耐達到了極限,「我在追求美的極致,你看看你自己,渾身上下,有一根毛是美的嗎?!」
豹子嗷唔了一聲,甩了甩自己的尾巴,企圖用賣萌殺手鐧搞定這個老頭。
但老頭根本不吃這一套,上前抓住豹子的尾巴就往後拖,務必要把這該死的豹子拖離國王陛下的新雕塑。
毛小花四個爪子緊緊扒在羅煥的雕像上,用蔚藍色的眼睛看着那頗具盛名的雕塑家,用力的眨着眼睛:「古斯托教授,您看看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還是很好看的……」
古斯托,這個近年來聲名鵲起,阿蘭衛最偉大的藝術家,正在創作皇帝陛下的雕塑小稿,為修建帝國神廟做準備。
他今年已經五十歲,之前從未接觸過繪畫,一直研究的是機械和解剖,直到十年前,一次偶爾的經歷,使得他對雕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從那以後,他就開始日夜不停的創作各種雕像,甚至超越了那些從小就學習雕塑的人。
在短短的十年間,他已經達到了前人從未有過的高度,在半年前他應亞斯多拉圖的邀請,去了一趟埃爾,為建立在那裏的亞歷克安城,雕刻了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戰爭女神的神像,這一次他返回阿蘭衛,也是亞斯多拉圖推薦給羅煥,專門幫其建造帝國神廟的。
古斯托已經雕了四五個羅煥的小稿,有他在馬背上的,有平靜看書的,也有回頭微笑的,但每一個,都並不能夠讓他滿意。
正在他絞盡腦汁的時候,這隻蠢豹子跑進來,非要把自己也擠進國王的雕塑里去。
一開始,來的是一個黑髮碧眼的青年,古斯托只瞄了那青年一眼,就搖頭:「不行!你和羅煥站在一起沒有半點美感!」
毛小花被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家這樣打擊過後,也毫不氣壘,再接再厲。
盔甲造型,長袍造型,短褲造型,都試了個遍以後,乾脆換上豹子造型。
古斯托非常討厭豹子,他在看到那隻白色豹子的第一眼就崩潰了:「毛小花!我知道你是帝國僅次於皇帝陛下的第二號炙手可熱的人物,但是如果你想用權力來迫使我創作,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白色豹子長大了嘴巴,呆愣了一會兒,在地上打了個滾:「用賣萌來迫使您老人家創作可以嗎?我真的覺得這個造型和羅煥很配……」
「滾!」古斯托一腳踢在豹子的屁股上,「我的雕塑是要放在帝國神廟的!是要留存千年甚至萬年的,皇帝陛下旁邊有一隻蠢豹子是怎麼回事?!」
於是白色豹子滾走了,但是第二天,它又滾回來了。
「真的,您看看我,我真的和羅煥挺配的。我們在戰場上的時候,我就是這樣站在他身邊!」
白色豹子像人一般站立起來,毛呼呼的爪子搭在羅煥的肩膀上,那樣子簡直就像是一條粘粘糊糊的毛毛蟲。
古斯托崩潰了,他順手拿起手中的鉛筆就扔到了豹子腦袋上:「你站在羅煥身邊,簡直就是對他的褻瀆!滾開一點!」
於是豹子只能夠抱頭鼠竄,夾着尾巴再一次滾了。
在毛小花嘗試了很多次以後,他終於無奈的認識到這個現實——自己在古斯托的眼中,就是一坨牛屎一般的存在,而羅煥當然就是那朵插在牛屎里的鮮花。
大概過了一個月的樣子,毛小花再次去找古斯托的時候,發現這位藝術家的畫室里,已經雕了大約三十多個不同姿勢、不同裝扮的羅煥的塑像了,而古斯托就坐在這些塑像堆裏面,愁眉苦臉的揪着自己花白的頭髮。
「還不滿意嗎?」毛小花不能夠理解,這些雕塑都很不錯啊,每一個都英俊又瀟灑,羅煥就是怎麼看都怎麼帥!帥呆了!
「我總覺得缺少點什麼,這些東西都是垃圾,根本不能夠拿出去!」古斯托都快把自己的頭髮揪光了,「沒有一個能夠真正表達出我想要表達的東西!」
毛小花把自己的臉送到了古斯托面前:「要不您看看我呢?」
古斯托揪住豹子的鬍子:「我想要的,是歷史的奇蹟,偉大的人物,不變的信仰,以及黃沙和時間都不能夠淹沒的神跡!那是要讓人感動的東西,讓人想要跪拜,並且為之流淚歡呼的東西!」
豹子就知趣的蹲在角落裏去了,很顯然,古斯托說的那些東西,羅煥身上可能有,但自己這毛呼呼的傢伙身上肯定沒有!
「古斯托教授,其實你不用這麼痛苦啊!」蹲在角落裏的豹子想了一會兒,開導這位又在揪自己頭髮的創作者,「羅煥的審美很爛啦,你看過他上學的時候畫的畫嗎?用噁心形容都是在讚美了!你隨便糊弄一下好了,反正他也根本看不出來。」
古斯托嘆了口氣,就算是所有人都說自己的創作很好,但自己不覺得好,那就是不好!他絕不是個隨便糊弄的人!
「羅煥的審美的確有問題!」古斯托在這一點上終於和毛小花認知一致,「從他喜歡你這種造型,就能夠看出來。」
毛小花很沮喪:「我怎麼了?為什麼你老說我不好看?」
古斯托朝着毛小花招手:「過來!你的毛毛這一部分太長了,和你身體的比例不太協調,我給你弄短一點。」
「嗯,鬍子也不夠直,筆直的鬍子才能夠更配合你的形體。」
「還有脖子這裏的毛,天啊,這是誰給弄的?很明顯這需要修剪,這裏還差一點就到黃金比例了,我每次看到這裏的時候,都覺得痛心疾首!」
「知道貓科動物讓人最心動的地方在哪裏嗎?除了展示他們身體的柔韌和力量外,就是爪子和耳朵了!你的耳朵形狀是個圓形,可毛卻長成了尖形,爪子處的毛毛最好是修理一下,能夠更配合你的臉型,達到趨近完美……」
「好像是有很大的不一樣啊!古斯托教授你能夠幫我看看我的人形造型嗎?你一開始就說我根本不配和羅煥站在一起……」
「這沒辦法,你的腰部比例不是很好,髖部太窄了。」古斯托表示無能為力,「還有你的腳太大,而且臉不夠圓,要飽滿的形體,才會顯得更有張力!羅煥的形體比你好太多,我建議你儘量不要和他站一起,特別是什麼都不穿的時候。你就算是和羅煥做-愛的時候,最好也穿點什麼。」
毛小花默默的在心中畫圈詛咒古斯托。
古斯托拾起那隻掉在地上的鉛筆,隨意在紙上勾畫了一下:「除了穿衣服修飾一下外,我看沒有別的辦法了。你可以穿這樣的衣服,嗯……褶皺需要處理一下……」
「我已經被修剪過毛,也換了衣服,還是達不到您的要求嗎?」毛小花其實挺想和羅煥來一張合影的,但無奈藝術家要求太高,而且絕不肯妥協。
「不,你只是看起來順眼了一點,但……和讓我感動,離得太遠!」古斯托將那些做出來的小樣全部敲碎,「這些也一樣,我需要……一個真正的讓我感動的瞬間!」
當天晚上當豹子出現在羅煥門口,只晃了一眼的時候,就被羅煥叫住。
「你等等!」
豹子伸出一半的爪子就停在半空中。
羅煥今天本來是打算找毛小花興師問罪的,但當他看見自己豹子的第一眼時,就愣住了。
豹子有些不安,他轉了轉耳朵。
可就是這個動作,讓羅煥所有的不滿全部煙消雲散。
今天的豹子看起來——很特別,很……好看,渾身上下每一根毛都得體到令人髮指讓人癱軟的地步。
「你去修了毛?」羅煥很驚訝,也有點憤怒,「誰敢給我的豹子剪毛?!」
「古斯托乾的,他說實在無法容忍我的造型了,讓他痛心疾首。」
「沒有啊,你一直都很好看!」羅煥肯定的說,「不過以前是好看,今天是完美!對了,都這麼多天過去了,古斯托說要給新修建的帝國神廟做雕塑,他進展的怎麼樣了?」
毛小花抬起自己的爪子,欣賞着被修剪後的毛毛,嘆了口氣:「完美如我這樣的豹子,在他眼中也只不過是順眼而已。而他要求感動……」
羅煥拍了拍豹子的腦袋:「別管他了,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我們可能很快就要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毛小花不解,他湊過去看了看羅煥書桌上的文件。
「是。最新傳回來的消息,巴倫叛亂,我的大軍走到一半,無法回來了。」羅煥的聲音很平靜。
毛小花一愣,然後他就明白了。
「那個人……羅煥你不要太難過了。」毛小花拿自己的下巴抵着羅煥的額頭。
「我沒有難過,我在殺死佩里克的時候,就已經料到了會有今天,我沒想到這麼快,而且也沒想到他竟然敢假傳我的死訊。」羅煥說,「那是我最後的親人,我會寬恕他。我會把他的兩個兒子還給他,然後送他去穆朗東邊的密林。」
羅煥這次離開,沒有帶太多的人,他在面對這次巴倫叛亂的時候,自信地讓人覺得狂妄。
他隻身輕騎,只帶了十五個人的騎兵隊伍,一隻豹子。
這根本不像是平叛的意思,而像是前去巴倫遊玩。
古斯托在聽說這件事情以後,不顧反對,也一定要跟着羅煥前行,他雖然年紀不小,但體力卻非常好,跟在羅煥身後飛馳,順便在紙上畫下各種造型。
當年羅煥從羅伊斯出征,抵達冰瞬足足用了半年,走到巴倫近乎用了兩年。
但這一次,十五個人的隊伍跑得飛快,在十天,就趕到了冰瞬。
冰瞬的守軍已經聽說了來自巴倫叛亂的消息,他們正在擔心會受到叛軍的攻擊,但當看見羅煥的身影時,立刻高呼他的名字,並且將羅煥活的好好的消息再一次傳送到四方。
羅煥遇到第一支叛軍的時候,是他出發了十五天的時候,那是一隻約莫有上千人組成的步兵隊伍,一開始那些士兵還想要圍攻十五個騎兵,但是當他們看見羅煥的身影出現時,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放下武器,興奮的高呼:「陛下!是陛下回來了,他沒死,他還活着!」
羅煥微微挑眉,他隨意的就叫出了那些士兵的名字:「是誰封鎖了我活着的消息?關於我的謠言,到底還有多少?」
「是菲爾傑將軍說的,他說您已經葬身穆朗東邊的密林,魯納為了獨立才假說您還活着。現在您已經遭遇不幸的消息已經傳到了整個巴倫地區。當然也有謠言說您已經返回科林斯,但卻死在復仇女神的神廟裏。甚至前些天我還聽說駐守在穆朗的錫德將軍,正在整頓軍備,打算沖回阿蘭衛搶走您的屍體……天啊,您還活着,真是太好了……」
羅煥的嘴角微微抿起,眼眸中卻沒有半分笑意。
他不明白菲爾傑這樣做的用意。
自己沒死,當自己從復仇女神的神廟中,活着走出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他寫信,告訴自己還活着。
但他卻選擇用這種方式,和自己決裂。
羅煥策馬:「我會重新拿下巴倫,想要跟我的人,站到我身後來,我將像往日一樣庇護你們。想要返回巴倫,站在菲爾傑身邊的人,也可以現在離去,我不會在這個時候追擊你們。」
羅煥向來說話算話,他說不會追擊,就是真的不會追擊。
所有的士兵都很清楚這一點,但他們沒有半分猶豫,統統站到了羅煥的身後。
古斯托飛快的把這一幕畫了下來,夕陽下,一群士兵和他們的國王重逢。
「這是讓我感動的瞬間,這個時候的皇帝陛下,比在阿蘭衛擺姿勢的時候,更有魅力!」古斯托這樣和毛小花解釋,自從他親自動手修了豹子的毛以後,就對豹子和善了很多。原因很簡單——毛小花終於看起來順眼了。
第二天,這支一千步兵,十五個騎兵的隊伍,就又遇到了另外一支上千騎兵的隊伍。
那支騎兵隊伍看見了羅煥的頭盔,但卻並不相信那是羅煥,他們認為那是阿蘭衛的叛軍假借羅煥之名。直到他們衝到羅煥面前,舉起手裏的武器時,才看清羅煥的面容。
「陛下!羅煥!羅煥還活着!」那些騎兵們大喊大叫,一下子就衝上來,把羅煥抓住拋向天空,興奮的眼淚都流了出來。
古斯托飛快的在自己的速寫本上畫下這一幕:朝霞中,羅煥被拋起,太陽在他身後射出耀眼的光芒。
很快,羅煥的隊伍就從幾千人變成了幾萬人,他不需要做任何演說,也不需要發出任何攻擊的命令,每到一座城,他只需要帶着那隻白色的豹子,穿上鎧甲,輕輕的說上一句「我回來了」,那些已經宣佈獨立的城,就會立刻打開自己的大門,成群的士兵會從裏面湧出,朝着羅煥跪拜,而那些將軍們,則甘願接受羅煥的任何懲罰。
古斯托一邊在自己的速寫本上飛快的畫着,一邊喃喃:「天!天,我真該早些跟隨這些遠征軍,這隻豹子只有跟在羅煥的身邊飛奔的時候,才真正地像一隻豹子!」
這是古斯托在自己的速寫本上,第一次畫下豹子的身影。
但越往後走,這隻豹子的身影,就越多的出現在速寫本上。
有各種各樣的畫面,有它站在城樓朝着太陽低吼;有他被眾多的士兵環繞,努力保護自己的主人不被騷擾;有他跳上城樓,城中士兵就立刻歸附;甚至還有他和另外一隻叫做蓋倫的豹子,一起跳舞的樣子。
三個月後,羅煥抵達巴倫地區。
他並沒有帶上所有的士兵,事實上,他也根本不需要。
他只是帶上了自己當年的侍衛隊,那五十多個出身貴族,後來被羅煥分封各地,聽到羅煥死訊紛紛自立,而看到那白色豹子的時候,又重新追隨在他身後的將軍們。
以及,縱橫天下,聞名遐邇的由豹子和長qiang步兵組成的方陣。
這是羅煥的利器。
在這一年最熱的這天,羅煥站在了巴倫的城下。
巴倫城和別的地方並不一樣,它被菲爾傑最信任的親信控制着,並沒有一見到羅煥的影子就馬上出城迎接。
羅煥不着急,他很清楚只要自己一聲令下,立刻就可以拿下巴倫城。
巴倫城頭上的那些人,雖然還在勉強和羅煥對立,但實際上一個個大腿都已經在發抖,根本沒有任何戰鬥力。
「讓菲爾傑出來見我,我……可以對你們這些跟在他身邊的人,從輕發落。」
整個戰場上靜悄悄的,羅煥的聲音不大,但卻讓所有人都聽的清楚。
而當他這句話話音落下的時候,巴倫城內突兀的出現了一股不可阻擋的騷動。城樓上本就不願和羅煥對抗的普通士兵忙不迭的跑下城樓,爭着給羅煥開門,他們甚至殺死了阻止羅煥進城的菲爾傑麾下的一名將軍。
巴倫皇宮中的動靜更大,菲爾傑的侍衛隊,在羅煥大軍到來後,已經完全失去了作用,他們儘管還在拼命保護自己的將軍,但卻已經無力回天。
當羅煥和毛小花,以及錫德蓋倫,蘭拉達等人再次踏上巴倫皇宮的石階時,那裏的秩序好的令人發抖。
菲爾傑束手,應該經過一場戰鬥,可皇宮中的最柔弱的花木,都沒有被破壞。
所有人都很清楚羅煥的規矩,他們在失去羅煥後,成為流寇,但只要再次見到他,聽到他還活着的消息,就會立刻成為有紀律的戰士。
羅煥原以為菲爾傑會住在自己曾經住過的宮殿中,但當他在衛兵的引領下,朝着菲爾傑所在的方向走去的時候,他才發現,儘管菲爾傑假傳自己的死訊,儘管他宣佈叛亂獨立,儘管他住在皇宮裏,但他始終,只是住在當初他曾經住過的側殿中。
在側殿外,真正忠心菲爾傑的十多名勇士,還在負隅頑抗,但當他們見到羅煥的腳步後,也全部都失去了鬥志。
嘩啦,菲爾傑所在的宮殿,大門被打開,那個皮膚慘白的男人,坐在陰影中,頭髮鬍子似乎幾個月都沒有打理了。
羅煥慢慢的走進去,他阻止了周圍的人跟在他身旁,只有白色的豹子悄無聲息的緊靠着主人的小腿。
菲爾傑身邊,也沒有半個人,一隻已經衰老的金色豹子,趴在他的腳邊。
那豹子依舊是冷冰冰的眼神,綠色的眸子,盯着毛小花,一如多年前它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
「弗法!」毛小花發出一聲低吼,和菲爾傑的豹子打招呼。
但弗法並沒有回應這隻豹子,他只是扭頭,看着自己的主人。
儘管他已經年邁,幾乎走都走不動了,但只要主人需要,他就會不顧一切的去戰鬥。哪怕,對手是被豹子們視為神的喬恩。
大殿的門緩緩關上,羅煥的身影亦被殿中的陰影所掩埋:「我沒想到,我的哥哥,竟然是一個這樣卑劣的人……卑劣到,我以你為恥!」
菲爾傑發出一聲哂笑,他的修長的手指,輕輕的在手邊的那隻金杯的杯沿滑動着。
「你說佩里克麼?」
羅煥沉默不語,他不想談論關於佩里克的話題,可……當面對菲爾傑的時候,他不得不談論。
因為——佩里克那兩個私生子,是菲爾傑的。
儘管他們長得和菲爾傑半點都不像,儘管羅煥在叛亂之前,都沒有去看過那兩個孩子,但他就是知道。當巴倫叛亂的消息傳來的時候,他就前所未有的確定了。
「我等着你,已經很長時間了。」菲爾傑緩緩抬頭,看着羅煥的眼睛,他往常,總是缺乏勇氣注視他的眼睛。
但現在,這一刻真的到來的時候,菲爾傑卻感到平靜無比。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麼……我也知道,如果一旦你回到科林斯,必然會明白一切。」菲爾傑緩緩的站起身,他低頭,看着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
「我有時候甚至想,你離開家這麼遠,一直往東走,是不是就是害怕見到她?你了解過你的母親嗎?」
羅煥平靜的看着菲爾傑:「你沒有資格提她的名字!我從來沒有對不起你過,你就用這種方式回報我?」
「但我無法忘記腓力曾經做過的事情!」菲爾傑忽然打斷羅煥的話,「一開始,只是想要報復,我知道你的母親需要什麼,知道如何跟她相處。而且,我也成功的報復了腓力!他殺了菲索,我也殺了他;他強-暴了菲索的妻子,我也強-暴了他的妻子!」
「甚至還讓她有了孩子?」羅煥緩緩的拔出腰間的長劍,這是他從腓力那裏繼承來的羅伊斯國王的劍。
很多年了,他從來沒有用過這柄劍,因為它並不適用。
但這一次前來巴倫,他一直帶着它,就是為了今天。
「呵!我沒想到一向精明的佩里克,竟然會生下孩子。」菲爾傑無視羅煥手中的鐵劍,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弟弟的對手,多年前在阿蘭衛的神廟中,他們就已經決鬥過。
菲爾傑很難忘記那個冬天,羅煥遠在阿蘭衛,自己奉羅煥的命令,在遠征完埃爾之後,返回羅伊斯去探望佩里克。
但他看見佩里克懷裏抱着的那個嬰兒時,他被震住了。
往常在床上的時候,他從來沒覺得佩里克有多麼的美麗,或者誘人,甚至是好。
不過是那個女人主動投懷送抱,而腓力的陰影又折磨着他,醉酒之下的肆意報復的快感罷了。
但是這個時候,他卻是第一次,發自內心的上前,吻了吻可以做自己母親的女人的頭髮。
這段關係足足維持了七年,他不知道佩里克對自己意味着什麼,但他只知道,這一生最慶幸的,就是遠征軍離開巴倫時,羅煥沒有帶上自己,使得自己有機會,千里迢迢返回羅伊斯,可以趕上第二個兒子的出生。
佩里克那個時候撕心裂肺的叫喊,踏入地獄門檻的痛苦,在用盡所有力氣後誕下的生命,都讓菲爾傑感到極大的震撼,他從未有過的體貼和溫柔,都盡數用在這個女人身上。
從那以後,他越來越害怕見到羅煥,更加不敢看他的雙眼。
佩里克對自己意味着什麼,復仇,自己孩子的媽媽,羅煥的母親,抑或是一段根本不應該存在的關係?
菲爾傑不知道,他只知道,當那個時候,眾人在穆朗分手,羅煥執意不肯回家,寧願用生命和帝國分裂的代價,也要踏上未知的危險時,他必須要做點什麼了。
菲爾傑剛出生不久,母親就死了,父親菲索也死於腓力之手。現在,佩里克也死了,弗法年邁。
身邊的人,一個個的離開自己,活着的生命,究竟還有什麼意義?
作為跟隨羅煥多年的將軍,菲爾傑當然知道,自己的叛亂不會成功,只要羅煥還活着,他就一定會回來。
他從未後悔過殺死腓力,或許後悔過和佩里克的關係,但卻並不視如蛇蠍。
他只是,後悔對不起這個弟弟。
你必須活着,當你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心中找不到家的時候,也必須活着。
如果你還看不清這一切,那麼我就讓你看清。讓你在活着的時候,看清你死後的帝國。
菲爾傑平靜地看着羅煥,有些話藏在心裏沒有說。
也沒什麼說的必要了。
「羅煥,你當初,不應該選擇寬恕。你應該在阿蘭衛的神廟中,殺死我。」菲爾傑舉起唇邊的酒杯,一飲而盡。
「你是永遠的勝者,哪怕孤獨地撐不下去了,只要想一想這些天你所見到的一切,就一定要撐下去。」菲爾傑慢慢地倒在地上,嘴角流出暗黑色的血。
盛滿了毒酒的酒杯跌落在他的手邊。
「殺掉我的那兩個兒子……」菲爾傑的最後一句話,「他們,和我一樣,不過是背德的產物,活着不過是仇恨……」
羅煥靜靜的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菲爾傑,這個結果,在他踏進大殿的時候,已經料到了。
他站在原地沒用動,一瞬間,一股巨大的空虛襲擊了他。
哥哥,最後一個親人,也背離了他。
羅煥的眼眸微閉,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而在同一時刻,一直蹲在菲爾傑身邊,已經老得無力的豹子弗法,忽然發出一聲怒吼,朝着羅煥撲來。
同一時刻,也一直沒有任何動靜,靜靜伏在大殿角落的白色豹子,如同一道閃電般躍起。
當兩隻豹子的嘶吼聲同時響起的時候,羅煥猛然睜開眼,他發現自己並不孤獨,也沒有撐不下去。
因為不論如何,哪怕所有的親人都已經失去,但最親最愛的人,始終在自己身邊。這一切,就足夠!
毛小花躍起的同時,死死的盯着弗法。
十年前,他們在阿蘭衛的神殿中交手,毛小花要耍賴無恥才能夠在偶然的機會下,戰勝比自己強大的多的弗法。
而十年後,白色的豹子,幾乎沒有費任何力氣,就咬住了企圖撲向羅煥的弗法的脖子。
豹子……即使曾經強壯如弗法,也正在老去。
沒有什麼人,會永遠的存在。
毛小花緩緩的鬆開口,他沒有用力,但弗法這為主人報仇的最後一擊,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量。
他已經衰老的,根本承受不了任何搏鬥。
在菲爾傑身邊,弗法不停的喘着氣,剛剛那一跳,已經超出了他心臟的承受度,此刻,它正感覺生命從自己身上流逝。
最後,當弗法呼出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他閉上了眼睛,死在了菲爾傑的身側,而這個時候,菲爾傑的屍體,還沒有變冷。
大殿的門被從外面推開,侍衛們魚貫而入,迅速的將菲爾傑和弗法的屍體抬走,而羅煥始終靜靜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的豹子就蹲在他身邊,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羅煥才摸了摸豹子的腦袋,聲音一貫的溫柔:「走吧!」
豹子站起身,前爪踩在地上,屁股撅起,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跟着羅煥走出這間大殿。
菲爾傑的兩個私生子毫無懸念的被處死,羅煥終於將帝國的首都定在巴倫。
他在每個城都修建了圖書館,將自己走過的道路上建出驛站,將荒蕪開墾成農田,在世界盡頭的峭壁上,鑿開港口,無人跨越的大海從此帆船來往,而密林之中建立的城市,更是在阿蘭衛學者的指導下,修出四通發達的道路。
他所建立的帝國,前所未有的遼闊,強盛。
但在這個早晨,菲爾傑死後的這個早晨,失去了所有親人的皇帝,帶着他的豹子,站在巴倫的城樓上,吹着清晨清爽的風發呆。
羅煥低頭,溫柔的看着自己的豹子,儘管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情,但他卻並不覺得孤單難熬。
他眼神中除了寵溺,還有信任和依賴,以及無法化去的濃濃愛意。
他的背影孤獨的令人心碎,但神情卻溫柔的讓人沉溺。
而他的豹子,這個時候正如往常一樣,蹲在他的腳邊,又長又粗的尾巴,悄悄的繞過他的小腿,將這個擁有天下的男人,圈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尾巴稍還帶着點得意的甩動。
「豹子,和我一起,站在這片土地上,直到永遠。好麼?」
而豹子只是抖了抖耳朵,發出一聲低吼:「好。」
旭日在東方升起,照耀這片土地,所有的黑暗已經過去,萬物沐浴在朝霞之下。
在他們背後,是呆呆地看着這一幕的古斯托。
他的畫筆已經忘記了在紙上滑動,他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夢幻般的迷離。
「這就是……讓我感動的瞬間。不論他身處黑暗還是光明,不論是孤獨還是繁華,他始終站在最高處,而他的豹子,永遠和他在一起!哪怕是擁有天下的王者,站在最孤寂的巔峰,卻因為愛,而變得溫馨,充滿希望。」
數千年後,曾經的故事早已被黃沙淹沒,就連羅伊斯帝國的名字,也不再有人知道。
不管是什麼樣的昌盛,繁華,悲傷,歡愉,最重都會化為一剖黃土,猶如星河中流逝的沙礫一般,和那些渺小,平凡,冷漠,並無二至。
但只有一樣東西,即便是時空轉換,也無法淹沒。
那就是在傳說中的城市,傳中的神廟中,那具已經被風沙侵蝕了的雕塑。
巨大的雕塑足足有三十米高,是數千年後,羅伊斯帝國留在這片土地上的唯一的東西。
俊美高大的男人低頭,溫柔的微笑。
他的豹子在這一刻仰頭,大貓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稍稍揚起的尾巴少,顯示出了它心中的愉快。
只要看着你的眼眸,生命就是永恆。哪怕星辰變化,哪怕時間流轉。
我將與你一同站在這片土地上,直到永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