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_86062早上推開門,院內堆滿了積雪。
公西吾看到童子穿着雪白的衣裳在門外忙活,忽然想起自己像他這麼大的時候也喜歡穿一襲白衣,因為覺得這樣看起來會比同齡人成熟一些,在各國遊學時就不會受到輕視。
其實他的童年很特別。自記事起就沒見過父母,生活倒是無憂,不愁吃穿,甚至可以說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
有一群人資助他,這些人來自各國,有的經商,有的為官,但他們的根都曾在晉國。
他也沒見過這些人,跟他最親近的只有一個沉默寡言的老侍從,那是個智者,甚至本身就姓智,公西吾一直喚他智父。
智父經常對他說起當初的晉國如何幅員遼闊,如何物產富饒。晉獻公並國十七,服國三十八;晉文公尊王攘夷;晉襄公兩敗秦國;晉厲公大敗楚國;晉悼公九合諸侯。當年一共五位霸主,晉國出了四位。
他背負着恢復這份榮光的職責,不敢怠慢。從三四歲起讀書認字,他幾乎被智父帶着游遍了列國,師從名師,沒有一絲空閒。他每日的生活里只有讀書、練劍,然後換一個地方,重複讀書、練劍。
詩書禮樂,劍術騎射,智謀兵略,每一樣都要學入心中,融會貫通。
目標太長遠,要完成什麼都要迅速而直接,不能拖泥帶水。這是從小就學會的道理。
十四歲那年,智父離世,公西吾受他臨終提點,將目光瞄向了雲夢山的鬼谷。
他永遠記得初入山的那日,鬼谷子犀讓隔着垂帳向他發問的場景,他一一作答,帳中沉默許久,而後讓他伏地拜師。
後來他才知道,其實犀讓當時也很苦惱,來求學的人很多,但沒有一個能看得上的,直到遇到他。
不知怎麼就想起了過去,他人已經站在廊下,卻有些茫然,忽然記不起自己在這裏的目的。
「公西先生。」裴淵從遠處過來,笑着向他見禮:「不知您現在與我家主公如何了啊?」
公西吾想起昨晚易姜的柔情,臉上有了絲笑意:「你說的沒錯,她的確是想與我好好生活的,應當是原諒我了。」
裴淵拍了一下手:「那太好了,我這就去見見她!」
公西吾尚未來得及阻攔,他便推門進了房中。然而不過一瞬他就跑了出來,驚慌失措地道:「公西先生,那不是主公啊,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公西吾一愣,快步走入房中,剛站定,迎面撲上來一道人影,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師兄,你去哪裏了,叫我找了好半天。」
公西吾稍稍推開她,這就是易姜,並沒有其他人在,不明白裴淵為何會那麼說。
裴淵扒着門框道:「您看看她那樣子,哪裏是易姜啊。」
「師兄……」她又黏過來,摟着公西吾,興奮地道:「可算嫁給你了,我就盼着這一天呢,父親在天有靈若知道,肯定也會為你我高興的。」
公西吾聞言一怔,僵着身子再次推開她,這張臉是易姜,但神情不是易姜。
「你是誰?」
她指了一下鼻尖:「我?我是桓澤呀,師兄你怎麼把我給忘了?」
公西吾驚駭地推開她,環顧四周:「易姜呢?」
「什麼易姜?」她莫名其妙。
「主公一定是回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裴淵捂着臉蹲在門邊嗚嗚低泣起來。
公西吾手指發涼,衝進內室找了一圈,轉頭卻依舊只看見緊跟着他不放的桓澤。
「易姜?」他喚了一聲,回聲空曠,再一轉頭,周圍什麼人也沒有,只有他一個人站在房中。
忽然有人握住了他的胳膊,他猛地一拽,驚醒過來。
四周黑暗,只有窗口透入一抹微亮的熹光。他閉了閉眼,原來是場夢。
「你怎麼了?」
偏頭望去,身旁的人已經坐起,披着單衣,一隻手被他緊緊拽着。
「易姜?」
「是我,你做噩夢了?」
公西吾舒了口氣:「我還是第一次做夢。」
「什麼?」易姜忍不住笑了:「你長這麼大居然第一次做夢?」
「嗯,日有所思才夜有所夢,我以前從未有過什麼可以牽掛到帶入夢中的事。」
「夢到什麼了?」
「……沒什麼。」公西吾坐起身來,這樣的寒冬時節,背後竟然出了一身的汗。
易姜披上衣裳,下床取了帕子過來給他擦了擦背,忽然聽他問道:「你的名字為何叫做易姜?」
「父親姓易,母親姓姜啊,合在一起就是易姜嘛。」易姜沒想到他會問這種微不足道的問題。
公西吾一直以為這只是個化名,沒想到居然是她的本名,張了張嘴,本想問一下她的事情,想想還是沒有問出口。
他怕一旦牽了頭,就會引起她對「那個世界」的嚮往。
天快亮了,公西吾沒再接着睡,起身穿戴整齊,辭別她出門上朝去了。
易姜卻是補了個回籠覺,起身時太陽已經老高。
息嫦伺候她梳洗時說:「早上雲陽夫人派人遞了請帖來,邀您去她府上一聚,主公要去嗎?」
易姜搖頭,先前已經拒絕了,她還邀請,也是執着。
這位雲陽夫人嫁的可是楚國公子,就算沒經歷過,也多少可以想像得出她的生活。這樣一個出身宮廷又終日處在一堆脂粉爭艷環境裏的美貌少婦,豈是泛泛之輩。如今待價而沽,邀請她無非就是探探虛實,看看能不能擠掉她贏得公西吾罷了。
她要煩惱的事情夠多了,可沒心情去跟她玩什麼後宅心計的把戲。
其實從這個角度來看,她倒是可以理解公西吾原先不願成親的心理了。
先前飄過一回小雪,自那以後終日都是陰沉沉的,寒風颳了好幾日,如今總算是乾脆了,撲頭蓋臉落下來一陣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三四天。
大概天氣不正常的時候人也會變的異樣,易姜這幾日總覺得公西吾不對勁。
有時她在房中坐着好好的,忽然聽他喚自己一聲,應了之後,他又說沒事,只是叫她一下。有時半夜睡得好好的,手會忽然被他捉住,過一會兒他又輕輕鬆開。
這情形持續了好幾日,大雪停了,他也正常了。易姜這才沒管,要是再這樣下去,她可能會叫大夫來給他瞧一瞧是不是病了。
公西吾答應了她的要求,允許裴淵和少鳩出門了。可是外面的積雪太厚,出行很不方便。少鳩因此垂頭喪氣,每天哀嘆生活太無聊,居然自暴自棄到要跟裴淵學習儒家禮儀去了。
齊王建是個疏懶的人,大雪封路,他就懶得再開朝會,官員們都閒散不少,公西吾也不用每日早起上朝了。
相國府的僕從們艱難地鏟掉了積雪,從別國趕回來的眼線裹着厚厚的冬衣進了門,懷裏揣着來自四面八方的消息。
童子領着他去書房,揭開幾層厚厚的擋風帘子,請他進去。
書房裏燒着很旺的炭火,暖融融的。眼線卻沒有半分放鬆之色,在案前跪下,遞上書信:「主公,白起前日從邯鄲撤軍了。」
公西吾接過書信閱覽了一遍,轉頭遞去身後。
眼線瞥了一眼,他的側後方原本堆滿了竹簡木牘,如今卻佈置着精緻舒適的案席,案後坐着個大袖深衣的女子,膝頭鋪着一塊厚厚的獸皮。
如今秦軍一退,魏無忌的援軍也撤回去了。平原君那個老狐狸,需要他的時候恨不得將他直接拽過來,現在不需要了立即就把魏國大軍送出了城,還親自送了一百里出去。
魏*隊送走了,齊國還有二十萬兵馬在邯鄲城旁邊靜靜駐紮着。趙王丹這時候倒是謹慎起來了,也打算請齊軍撤回,一直明示暗示田單。
公西吾很快就有了決定,吩咐道:「叫田單拖延着,先按兵不動,趙王那邊我自會去信說明。」
眼線稱是,起身預備離去。
後方的女子忽然道:「叫人去秦國散佈謠言,就說白起憎恨范雎破壞其攻趙計劃,恨之入骨。」
眼線不知該不該接這命令,一時沒有應答,卻見公西吾朝他點了一下頭:「照夫人吩咐的去辦便是。」
他連忙見禮,退出去了。
易姜道:「我想寫封信給白起,由少鳩送去,師兄以為如何?」
公西吾想了想:「還是讓聃虧去送吧,他腳程快一些。」
易姜笑着點了點頭,心中卻很挫敗。讓聃虧去送,基本上就沒什麼秘密可言了。
門帘揭開,童子和息嫦送了飯菜進來,原來已經到午後了。
公西吾起身淨了手,正要回座用飯,卻見易姜已經坐去他案邊。她舉着勺子將每樣菜都嘗了一遍,而後點了點頭,對他道:「不咸不淡,口味正好,可以吃了。」
息嫦只道這是夫妻情趣,捂嘴輕笑,拽着童子退了出門。
公西吾坐去她身邊,清冷的眸光里染了一絲暖意:「以後有你在,我的味覺便又回來了。」
易姜笑着將勺子塞進他手中:「快吃吧,不然菜就涼了。」說完坐了回去,像是被他的話弄羞赧了,垂頭吃飯,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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