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_86062宅邸里終日飄蕩着藥香,人卻毫無起色。
無憂的學業是公西吾親自教的,但已荒廢數日。他每天乖乖在書房裏溫習一遍功課,然後就會跑去小廳里看望母親。
每次去都能看到父親在,有時坐在榻旁,有時立在窗邊,但他已經很久都沒有說過話,只偶爾會撞見他貼在母親耳邊說話。
無憂於是學着他的模樣趴在榻邊對着母親的臉說話:「母親你怎麼還不醒呢?天都要落大雪了呀。」
可是沒有回應。
過幾日,果然開始落雪,天陰沉沉的,沒有風,四下驟然寂靜,尤其是這安靜的小廳里,仿佛可以聽見落雪的窸窣聲。
大夫端着藥進來,邊朝床榻走邊空出只手拂去肩頭雪花,轉過屏風,果然又看見坐在榻邊的一動不動的公西吾。
他的臉頰又瘦削了幾分,雙眼愈顯深邃,形容憔悴,從往常那清貴淡雅的氣韻中生出了頹然來,雖又是另一番獨到的景致,可大夫瞧着卻有些擔憂。
「相國別太擔心了,憂思鬱結於心,只怕對身體不好。」
公西吾恍若未聞,視線只落在易姜身上,手裏倒是拿了一卷竹簡,但半天都沒翻動過。
大夫跟隨他時間也不算短了,卻是第一次見他這般模樣,暗暗嘆了口氣,去榻邊餵易姜喝藥。
公西吾忽然伸手過來:「我來吧。」他站起身來,驟然一晃,險些摔倒,一手扶住榻沿才穩住身形。
大夫連忙擱下藥碗,朝外高喚了兩聲,聃虧大步進來,不由分說將他背了出去……
易姜感覺自己行走了很久很長的一段路,四周都是重重霧靄,只有一束微光引着她前行。
等到終於走到盡頭,卻是別有洞天,陽光和暖,天藍雲淡,四周草木繁盛,鳥語花香。一路走來,落英繽紛,旁邊一汪小池,池水清淺,游魚恣意。
頭頂漫天花雨,她伸手接了一片在手裏,覺得自己到了仙境,前方樹下倚着個少年,身披大紅的女裝,沖她微微笑着。
「趙重驕?」她小跑過去,上下打量着他,他竟然好好的,還是那雙明亮的桃花眼,歪着脖子看着她笑而不語。
易姜心想自己果然死了,竟然遇到了他。
「你還好嗎?」她徑自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趙重驕挑眉,聲音又如往常一般悅耳了:「當然好了,沒了仇恨,落得逍遙。所以你不用自責沒能救我,這於我本就是解脫。」
聽他親口這麼說,易姜心中的確輕鬆了一些:「那我就放心了。」
「這樣就放心了?」趙重驕往後一靠,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疊起雙腿晃着雙腳:「你沒有其他放心不下的事和人了?」
「有……我放心不下無憂,自他出生我就未能好好照顧他,如今又丟下他一走了之。可我不死,子楚不會放過他。好在他在公西吾身邊,我不用擔心他的安全。」
「那其他人呢?」
易姜有些悵惘,許久才道:「沒有了。」
趙重驕的雙眼潤了水般明亮,聲音輕飄飄的盪在風裏:「真沒有了?」
「嗯。」
趙重驕站起身來,朝她伸出手:「那走吧。」
易姜一愣:「去哪裏?」
「你都沒牽掛了,還問去哪裏做什麼?」趙重驕拽她起身,引着她朝前走,一直到了那清澈的池水邊,伸手朝里一指。
易姜探頭看過去,池水裏映着她自己的臉,恍然竟有陌生之感。再看看,又多了無憂的臉,又有公西吾的臉。
身後的趙重驕忽然推了她一把,她朝前一傾,跌入水中,狠狠嗆了一口水,鼻腔刺痛,頓覺窒息。
連忙要划動手臂,卻發現自己渾身被綁的嚴嚴實實,惶恐地抬頭,水面上是一輪明月,冷冷地照下來。這場景那般熟悉,竟然是多年前在趙國被害時的場景。
拼命掙扎,有人拖住了她的手臂,貼着她的唇渡了口氣給她。她睜大了雙眼,借着月光看到公西吾的臉。
惶惶然間竟然漸漸浮到了水面,她深吸了口氣,陡然睜開了雙眼。
入眼是一片白茫茫的布,濕漉漉地搭在她臉上,那塊布緩緩地在她臉上移動。原來是有人在用濕帕子給她擦臉,動作有些笨拙,時不時抹過她口鼻,叫她呼吸有些困難。
她終於明白為何在夢裏會感覺到水還有窒息了。
好不容易有力氣抬起手來,捉住那隻抓着帕子拼命忙活的手,卻是一愣,那隻手很小。
「母親醒了?」帕子被一把扯開,無憂的臉探了過來,大半個身子都撲了上來,視線落在她臉上,眼珠轉個不停。
易姜怔了怔,抬手撫摸着他的小臉,原來是他在給自己擦臉。
「我去告訴父親!」無憂刺溜一下滑下床,蹭蹭跑了出去,外面迴廊上登時一陣空靈的迴響。
易姜沒什麼力氣,來回掃視,榻頂遮了軟幔垂帳,帳外是一方屏風,漆木方窗外陽光投射而入,打在屏風上,入眼時不再刺眼,柔和了許多。
外面腳步聲紛亂,她撐着身子想坐起來,試了兩下沒有成功,來人已經繞過屏風到了跟前。
易姜抬頭,愣了愣,眼前的女子頭髮綰成了柔和的圓髻,垂在腦後,分外溫婉,交領深衣的袖口纏着竹青色的繡紋,整個人都素淡雅致了許多,看着她的眼神也沒了往日的稜角。
「少鳩?」一開口才發現喉嚨嘶啞的厲害。
少鳩連忙轉頭去屏風外倒了水來,坐到塌邊,扶她坐起,一點一點餵她喝下去。
易姜喉中總算舒服了一些:「你怎麼會來?」
「聽聞你出了事,我與裴淵趕來秦國看看,好在遇到了聃虧,才知道你被公西吾安置在這裏。真是命好,昨日剛到,你今日就醒了。」
易姜訕訕笑了笑:「沒想到再見會是這幅模樣。」
少鳩也笑了一下,說不清什麼意味:「我也沒想到,更沒想到公西吾竟然因為你的事一病不起。我原本還有些憂慮,此刻見他對你這般上心,似乎該相信裴淵對他的評價了。」
易姜有些發怔:「他……怎麼樣?」
「無憂去叫他時他剛喝了藥睡了,我便先來看你。」少鳩的口氣一副過來人的模樣:「放心吧,他這病,你才是藥,你沒事了,他就好了。」
易姜思緒空茫,睏倦和飢餓一併襲了上來,毫無精神。
少鳩似乎變得會照顧人了,與她說了幾句話便扶她躺下,一面出門去準備吃的。
易姜吃了些東西,迷迷糊糊間又睡了過去,中間醒過一回,就見無憂趴在她榻邊,緊緊抿着唇,一臉謹慎,見她睜開眼睛才鬆懈。
「母親不會又睡着不醒了吧?」
易姜心疼地颳了刮他的鼻子:「母親只是睡覺,不會不醒的。」
無憂這才放心了,摟着她的脖子蹭來蹭去。
再醒過來時天已經黑了,屋中炭火燒的正旺,暖融融的一片。
易姜一睜眼就看到榻邊坐着的人,散着頭髮,衣衫不整,整個人都頹唐着,視線怔怔地落在她身上,見她醒來,他的眼中陡然有了神采,俯身一把抱住了她。
易姜被他用力扣在懷裏,身軀浮軟,只能伸手搭住他的肩。他的臉埋在她懷裏,扣在她腰後的手微微的抖,只能用力按住才停歇。
「你終於醒了……」
易姜窩在他肩頭低聲道:「這次又有勞師兄搭救了。」
「你沒事就好。」公西吾閉了閉眼,直到此時依然有些後怕,倘若再不醒,終日灌那些流質食物也無法維持她的性命了。
易姜瞥見他消瘦的側臉,心微微地揪了一下,又緩緩地鬆開。
他的吻輕輕落在她眉角,貼在她耳邊低低呢喃:「別走,任何時候都別輕生。」
易姜閉上眼睛,他的氣息在身邊瀰漫,塞滿了意識。
公西吾就這樣摟着她,像是擔心她再昏迷不醒一般,守了大半夜才離去。
第二日一早無憂便跑來了,將易姜搖醒,但沒一會兒就被少鳩給哄走了。
裴淵隔着屏風來拜見,得到允許才繞過屏風。這麼久沒見,他稍有清減,偏圓的兩頰消瘦了一些,卻愈發精神奕奕,顯出男子氣概來了。
「先生可要好生休養,瞧瞧都瘦成什麼樣了。」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通,仿佛還跟以前一樣,中間什麼都沒發生過。
與他說話分外放鬆,易姜本想跟他好好聊一聊,但他說要讓她好生休息,很快便告辭了。
易姜坐起身來,活動了一下四肢,想要穿衣下榻,卻沒什麼力氣。
公西吾走了進來,已沒了先前的頹然,一絲不苟地束着髮髻,寬袖深衣也齊齊整整。走至榻邊,他一面幫她系腰上結帶,一面道:「秦國暫停攻楚了。」
易姜撐着他的手臂下了榻:「原本也沒到時候,子楚太心急了,不過這與我已沒什麼關聯。」
公西吾扶着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外面雪還未停,白茫茫的一片,銀裝素裹,天地看起來分外安寧。
易姜瞥了他一眼:「此番比試是我輸了,師兄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只要我能做到。」
公西吾竟有幾分猶豫:「我一直希望能贏,可真贏了,又有些說不出口。」
易姜蹙了蹙眉,視線投向窗外:「師兄儘管開口便是。」
「我想要你原諒我。」
她一怔,轉頭看向他:「僅此而已?」
公西吾點頭:「僅此而已。」
易姜看着他的眉眼,情之一道他到底還是算不上精通,竟然為了一句原諒苦心孤詣至此。
「死過一回,我早已沒有怨恨,談何原諒?我只不過是有着我的堅持罷了,這些堅持你都不曾了解,對你而言可能還會太過不可思議。」
他們之間橫亘着兩千多年的時光,有着截然不同的觀念,她認為無法接受的事,他覺得理所應當,他覺得不可理喻的事,她卻習以為常。偏偏又都是固執的人。
公西吾勾手將她攬進懷裏:「那就告訴我,我未必能夠理解,但至少會明白緣由。」
易姜神情有些恍惚,抬手撫了撫他的鬢角,曾經的他何曾會說這種話。
公西吾按着她的手貼在臉上,深吸了口氣,寒風沁入心脾,連那點苦澀也一併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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