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_86062易姜病了,病得厲害。
在法場上她就暈了過去,東郭淮手忙腳亂地將她送回府中,大夫說是被驚到了,責怪他不該帶相國去那種血腥的地方。
東郭淮從不是個多話的人,主公說什麼他便做什麼,聽了大夫的話不免後悔,早知如此就該勸說一下的。
息嫦唉聲嘆氣,她雖然不太喜歡卻狐的一些行事方法,但他這個人還是不錯的,何況看起來還總有幾分長安君的影子。她私心裏記掛着長安君,難免對卻狐有點移情心理。可如今卻狐犯了叛國罪,還被車裂示眾,一個朝夕相處的人就這麼沒了,怎能不叫人惋惜。再看看易姜,心情愈發抑鬱。
相國府登時籠了層愁雲,下人們走路的腳步都輕了許多,生怕驚動了病倒的相國。
不只是她病了,失了寵信的白起也抑鬱而病,禁足於府中纏綿病榻。
四十萬秦軍對秦國而言雖然不至於動搖根本,但這是精銳之師。往小了說這四十萬秦軍折損會使秦國暫時無法再擴張疆域,先前在韓國戰事上佔領的上風也蕩然無存,今後可能還要看一看齊國的眼色才能行事;往大了說就是阻礙了秦國的帝業,原先秦國造就的領頭局勢立時傾向於平衡,甚至翻轉也有可能。
秦王這一生一直在追求帝業,用盡了一切手段希望能完成這項偉業,卻在關鍵時刻毀在了一個不知輕重的毛頭小子手裏。
他越想就越不甘心,越不甘心就越忍不住想,心胸中氣悶難去,日日吐血,沉疴痼疾,雪上加霜,眼看着就到了彌留之際。
秦王病重,趙國戰場上的秦軍只好撤兵。
邯鄲像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拖着渾身病傷的軀體,在死亡關頭轉了一圈又活了過來,苟延殘喘。然而趙國以西的十數座城池盡數被秦國侵佔,已成事實。
齊國因為在燕國有戰事,也沒有趁機出兵趙國。這塊地方成了分水嶺,劃分出當今天下格局,魏楚南北分割,齊秦東西遙望,到底誰能笑到最後,又成了難以琢磨的問題。
秋雨一陣一陣地落下,易姜的病卻不見好,她像是被魘住了,經常夢到法場上遍地的鮮血。
趙重驕的身影浮浮沉沉,他亂發脾氣的模樣,伏在趙太后膝上乖巧的模樣,說要復仇時決絕的模樣……全都在記憶里漸漸模糊,到處都是血,怎麼也逃不開……
大臣們因為忙着早晚入宮探視秦王,也沒幾個人在意相國生病的事,只當她是因為失了卻狐這個心愛的男寵而傷懷罷了。
往後幾日天氣晴朗起來,大約有些幫助,易姜忽而清醒了許多。
息嫦原本每日都要餵她吃藥吃飯,今日一進門就見她自己坐了起來,連忙上前喊了幾聲「謝天謝地」。
易姜瘦了一圈,眼下青灰,臉也白寥寥的,有氣無力地問她:「屍首如何了?」
息嫦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問卻狐的事,嘆息道:「叛國罪是要警示百姓的,自然要示眾了。」
易姜的臉又白了一分,披衣下床,讓她叫東郭淮來。
東郭淮匆匆而來,見她好轉,鬆了口氣。
易姜支開息嫦,招手喚他近前,低聲將事情告知他。
東郭淮大驚失色,謹慎地壓低聲音:「主公所言當真?若死的是長安君,那卻狐人在何處?」
易姜搖頭:「所以你暗中安排些人找找看,盡人事聽天命吧。」
東郭淮好歹也是在宮中禁衛里待過的,什麼樣的事沒見過,但這種事情還是叫他心驚。依他來看,此事不抱希望,長安君為了復仇對自己都這麼狠,何況是旁人,卻狐必然凶多吉少。
易姜倚在案後,雙眼有些出神:「不知道我上疏秦王,能不能得到其恩准,允許我收殮其屍。」
東郭淮搖頭:「主公有所不知,您病着這段時間裏,秦王也病的不輕,倘若再用此事去刺激他,只怕不僅做不到,您還會和白起一樣被連累。」
易姜眼光黯淡下去,支住額頭,擺擺手叫他出去。
他們喚着她主公,可那個死了的人也曾是她的主公啊,她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喪命,竟然連為他收屍都做不到。
倘若當初在山中能阻止他該多好,也許能將他的念頭扭轉過來,他一直那麼死犟,難免會鑽牛角尖,倘若……
她感覺氣力不支,又躺回了床上。窗外風過斜陽,雲微天淡,涼意一絲絲地鑽進來,似乎要入冬了。
沒過幾天,果然天氣轉寒,有了冬日的氣息。
東郭淮腳步急促地進了房內,易姜正倚在息嫦肩頭喝藥,他立着等候,一面搓了搓冰涼的手指,似乎有些按捺不住。
易姜喝完了藥,抬眼看他:「怎麼了?」
他近前一步:「主公,卻狐的屍身已經收殮入棺,就停在府內,要如何處置?」
易姜詫異地坐直身子:「怎麼做到的?」
「齊王忽然要了他的屍身去,說是要警示國內叛賊,秦王不好拂了齊國顏面,答應了。」
易姜眼神緩緩動了動,心中澄澈:「不是齊王做的,是我師兄。」
要是以往,秦國大可以不理會齊國這個要求,可如今遭受重創,也不得不賣齊國面子了。
她對東郭淮道:「你走一趟,送棺槨入齊,帶上我的書信,交給我師兄。」
東郭淮抱拳稱是,請她寫信。
所幸這時候還未落下大雪,渭水也尚未結冰,道路行走不算艱難。
公西吾接到易姜的信時,臨淄已經開始落雪,東郭淮人就在院內候着消息。
其實他原本並不知道那是長安君,以為就是卻狐。只是得知易姜因為他的死而生了病,不想她繼續傷懷,便自作主張為其收殮了屍首,讓她好受些。
他負手立在窗邊,想起當日易姜的話,一個自稱冷血無情的人,又怎麼會如此盡心盡責地料理故主的身後事,說到底還是重情的。如今為了此事,她竟然還低頭求了他。
他轉頭叫上聃虧,吩咐安置好東郭淮,親自入趙。
依照易姜信中安排,他要求趙王以諸侯之禮,將趙重驕安葬於趙太后墓旁。
趙王剛剛從邯鄲解圍的喜悅中回神,就收到這樣的消息,一時驚悲交加,無以言表。
一個曾經試圖謀篡王位的庶人豈能以諸侯之禮厚葬,朝堂上的臣子紛紛提出異議。但公西吾發了話,日期已經擇好,他會親眼看着人下葬。
二十萬齊軍還在邯鄲駐紮着,趙國不從也得從。
趙王本人是願意的,不管怎樣,那是他的弟弟,從小牽着手長大的,他到底沒有做到母后的囑託,未能照顧好重驕,竟然讓他先走一步了。
從齊軍手中交接到棺槨時,他腳步踉蹌,數次被平原君扶着才不至於摔倒。
融融春水開始流動時,東郭淮才返回咸陽復命。
易姜的病依然反反覆覆,使息嫦感覺不可思議,她往常並沒有感受到主公對卻狐有多深的情意,怎麼卻狐死了竟對她打擊這般大?倒像是失了一個至親一般。
春寒料峭,易姜從沉沉睡夢中醒來,一眼看到床邊坐着的人影。白衣烏髮,側臉瘦削,手執着一卷竹簡正凝神看着,長長的眼睫凝住了一般,驀地轉頭看來,深邃的眸光化開,似波紋盪開沉沉幽潭,一張臉卻古井無波。
「師妹醒了?」
易姜眨了眨眼:「師兄何時到的?」
「昨日到的。」
他放下竹簡,探身過來將她扶坐起來。易姜從他眼中看到自己的臉,蒼白瘦弱,竟然像是變回了年少時的桓澤一樣。
「怎麼病成這樣?」公西吾坐到她身後,手扶着她的背,托着她軟軟的身軀,眉頭不禁皺了起來:「大夫如何說?」
「法場上驚到了罷了,興許過陣子就好了。」
「聽息嫦說已經拖延很久了。」
「沒事。」她沒看他,依然帶着客套的疏離:「這次的事勞煩師兄了,以後若有機會,我一定報答你。」
公西吾並未在意,輕聲道:「我雖與長安君沒有多深的交情,好歹也相識一場,這些事是為他做的,你不必放在心裏。」
易姜輕輕吐了口氣,忽然問:「下葬時情形如何?」
公西吾道:「下葬當日趙王親自扶棺哭靈,於趙太后墓旁親手掘了第一鍬土,也在墓地里植了樹木,百官俱在,諸侯之禮,未曾怠慢。」
「嗬,可他們都不知實情,趙重驕是為趙國而死的,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公西吾看着她的側臉,他早就發現易姜是個心事化不開的人,有些事情鬱結在心裏終究會成為一個心結,便如她至今也不肯原諒他。如今長安君的死只怕也給她造成了心結。
「師妹真正傷懷的是什麼?」
「我已不再傷懷。」
「既然不再傷懷,為何還躺在榻上?你的心中必然還惦記着法場的情形,當時什麼模樣?有很多血?你親眼看着長安君死的?覺得自己無法救他?」
他的語調一如既往地平靜,每一句問話就如同一刀,生生剜開結痂的傷口,易姜忽然轉頭瞪着他,眼眶通紅,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出來。
公西吾托在她背後的手輕輕拍了拍:「事情已經如此,再想又有什麼用?」
易姜捂住臉,屈起膝頭,伏下頭去,終於嗚咽出聲。
公西吾攏着她,手掌輕撫着她的長髮,哭出來應該就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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