擋在趙重驕面前的趙軍是由平原君趙勝親自率領的。
廉頗領着的將士們就在前方不遠處抵擋秦軍,而他們居然在內鬥,易姜簡直頭疼。
趙勝打馬而出,往常那張平易近人的臉此時看着有些凝重:「重驕啊,你這是犯了什麼糊塗啊?」
趙重驕冷笑:「叔父一直為趙丹不喜,如今總算找到為他效忠立功的機會了,看來以後再也不用擔心有人會奪走你的相國之位了。」
趙勝臉色難看起來:「你居然直呼王上名諱,當真是要反了嗎?」
「我已經反了,若非你出手阻攔,現在王座上坐着的人就是我。」
易姜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沒想到他竟在大軍壓境的關頭做出這樣冒險的舉動。
「重驕啊!」趙勝打馬靠近一些,苦口婆心:「你犯下大錯,王上也只打算貶你為庶人,不想要你的性命。他惦記着兄弟之情,你居然這般對他,如何對得起趙氏宗族列祖列宗啊?」
趙重驕垂下雙眼:「我也沒打算要他性命,我只想取而代之,他或許是個好兄長,但絕對不是個好君王。」
趙勝搖頭:「難道你做了趙王就一定能讓趙國昌盛嗎?」
趙重驕怒道:「至少我面對秦國不會懦弱!」
「有勇氣就能贏嗎?」趙勝也來了氣,不願再與他辯駁下去,朝後招了一下手道:「罷了,押長安君回去受審!」
左右趙軍上前押人,趙重驕已經沒了抵抗的資本。
易姜忽在此時握住他的手腕一抬,他手中的劍便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長安君別衝動,你若殺了我,趙國交不出人,秦軍會滅了趙國的!」她的手仿佛是在抵擋趙重驕的胳膊,其實反倒是緊緊扣着。
趙勝連忙叫左右停下,神情有些慌張。
趙重驕愣了一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夾馬腹,從側面快速奔去。
「你太衝動了。」衝出去很遠,易姜才開了口。
趙重驕不吭聲。
「幾千府兵就敢對王上下手,到底是誰慫恿的你?」
趙重驕心情不好,生冷地回了句:「沒人慫恿我,我自己下的決定。」
易姜嘆氣,雖然莽撞,但又不得不承認他的勇氣。「倘若謀反的動靜太大叫廉頗知曉,前線軍心不穩,秦軍就能一舉拿下邯鄲,你想過這後果嗎?」
趙重驕哼了一聲:「我只知道趙國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嗬,我還以為你這麼做是為了我呢。」易姜故意激他。
「誰為了你了!我是為了趙國!」趙重驕果然暴跳如雷。
易姜把他激出火氣來就不再作聲。至少拜他所賜,現在已經出城了。
趙勝的人馬自然是不會放過他們的,依舊在後方窮追不捨,不過暫時還沒追到跟前。
趙重驕稍稍放緩速度,看看漸漸升高的日頭,忽然問她:「你有地方可去嗎?」
「……」易姜無力,連後路都沒有,誰給你勇氣反的啊!
出邯鄲後到邢地,已經是第二日午後,二人到現在滴水未進,都是又累又餓。
「眼下無處可去,不如去我的封地仇由避一避吧。」易姜揉了揉臉,強打起精神。原本就是匆忙出門,她的髮髻都沒束好,此刻松鬆散散地披在肩頭,散開的鬢髮沾着汗水貼在臉頰邊,面龐看來愈發柔和,白的膚紅的唇在陽光里一照,瞧着太過顯眼。
趙重驕移開視線,這三年對她的改變太大了,單從容貌來看都仿佛是變了個人,更不用提心性。當初何曾想過她會變得這般光彩奪目。
心思一旖旎,懷中那副溫軟的身軀都變得燙手起來,他將擱在她腰間的手也移開了,呼吸有些沉。
易姜毫無所覺,趁現在追兵未到,提議下馬休息一下再接着上路。這也是為了等裴淵幾人,見到她被帶走,他們一定會找機會找來的。
四周荒郊野外,眼前一顆大樹黃綠參半,枯葉堆滿了樹根。趙重驕坐在樹下,理了一下髒污的衣襟,看向易姜:「你以後有何打算?」
易姜一邊警惕地四下張望一邊道:「我只能逃亡了,不過以平原君的個性,抓不到我就會將白起的矛頭引向我,屆時趙秦兩路追兵追着我,想跑可沒那麼容易。眼下你又被追捕,我也只能說盡力照顧你了。」
「誰要你照顧了。」趙重驕嘀咕一聲,站起身牽過正在吃草的馬,對她道:「接着走吧。」
易姜點頭,爬上馬時問了一句:「你不好奇幫我們出城的到底是誰嗎?」
她不提趙重驕都要忘了這茬了,想了許久實在沒有頭緒,皺眉道:「不知道。」
老實說,聃虧覺得此行不太值。幫姑娘就算了,幫長安君做什麼?
他轉頭看了看浩浩蕩蕩的三十萬大軍,打馬趕去公西吾身邊:「先生打算這樣到什麼時候?每日行軍都要糧餉,齊王那個舅舅總與你針鋒相對,倘若知道你為了一個女子這般,少不得又要去齊王跟前嚼舌根。」
他說的是後勝。原本田單入趙後,後勝對齊國相國之位勢在必得,沒想到被公西吾輕輕鬆鬆弄到了手,難免將他視作眼中釘肉中刺。
公西吾瞥了聃虧一眼,深邃的眸光似澆下來一盆涼水,瞬間將他的話給澆滅了。
但聃虧是為主着想的忠僕,不能在這眼神里屈服,於是又硬着頭皮勸道:「屬下也希望姑娘安然無恙,只是您現在的舉動太不符合您一貫的作風了,要護着她又不難,直接將她擄去齊國安置不就好了嘛。」
公西吾終於開了口,卻是答非所問:「他們此刻打算去哪裏?」
聃虧跟一拳打在了空氣里一般挫敗,怏怏道:「看方向是要去仇由。」
公西吾看了一眼後方:「叫一隊士兵喬裝改扮去替他們擋住追兵,但絕不能讓他們去仇由。」
聃虧不明所以:「為何?」
「去了仇由她大概就要去別國了。」
聃虧急的踹了一下馬鐙:「所以說還是直接擄走啊!」
趙國這邊也是揣着心思。
易姜跑了,趙勝是擔不起責任的,於是一面叫人抓緊追捕一邊回都復命。
趙王丹整個人都頹唐下去了。在長平之戰、邯鄲被圍之後,險些被親弟弟篡位無疑是另一個打擊,甚至比前兩個打擊還要沉重。
他明白重驕一直都看不上他,覺得他懦弱無能、優柔寡斷,但他以為至少彼此還是有手足情義在的,沒想到他竟會對自己揮刀相向……
因為所受打擊太大,他將所有政事都交給平原君了。趙勝攬了大權,立即向秦國求和,提出割地賠償的條件,一面告訴他們易姜逃跑的方向。
白起並不想接受議和,他想的是一舉滅掉趙國,為秦國一統鋪路。
趙勝見秦軍沒有退兵跡象,愈發慌張,每日回府都圍着妻子轉悠,讓她趕緊寫信敦促魏無忌。
白起也沒閒着,秦王暇眥必報,他自然深深貫徹君主意願,便調回王齕繼續圍困邯鄲,自己帶着幾萬兵馬親自去捉拿易姜。
斥候打聽到易姜已經快跑到仇由,而追趕她的趙軍卻一直在受阻攔。白起便起了個心思,調轉方向,從側翼趕去阻截。
易姜對此自然毫不知情,她只知道馬不停蹄地朝封地跑。
逃跑的倉促,連盤纏也沒有,住宿尚且可以露天湊合,吃飯卻成了大問題。趙重驕一個嬌生慣養的貴族,被逼無奈經常深入荒山打獵,虧他武功底子不錯,沒餓死易姜。
快到鼓城時,兩人偷偷摸了兩件農家衣裳,改頭換面進了城。
易姜找地方寫了信,托人送去魏國,那裏自會有眼線接應,到時候再將信傳給魏無忌即可。
這些事情做的都很倉促,易姜這一路精神也都很緊張,但身邊的趙重驕好像忽然放鬆下來了。他不僅沒有半點緊張的模樣,甚至還提議易姜在城中遊覽幾天。
易姜覺得他腦袋有坑,大軍在後面圍追堵截,還玩什麼玩!
「不怕死你就玩吧,我得趕路了。」易姜自顧自爬上馬,趙重驕只好跟着坐去她背後,老大不高興。
易姜當他中二病又犯了,不予理睬,一路疾馳出了鼓城,再往前便是仇由了。
天尚未黑,四周已經徹底安靜下來。易姜機警地勒住馬,環顧四周。
「怎麼了?」趙重驕低聲問。
「可能有埋伏。」
「怎麼看出來的?」
「正值倦鳥歸巢之際,附近林中卻連半隻鳥都沒有。」
「……」趙重驕赧然,他還比不上她一個女子知道的多。
易姜搶過他手中韁繩,打馬緩行,越來越接近前方的樹林,忽見一片重重疊疊的黑影,立即策馬狂奔,險些將背後的趙重驕給顛下去。
「是秦軍!」趙重驕扣在她腰間的手驀地緊了幾分,疼的易姜一聲輕嘶。
看到他們就會想起長平的慘事,趙重驕恨不得衝下去與他們拼命。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他們身上,而身前的易姜背後已經汗濕了。
出乎意料,秦軍並沒有使用弓箭射殺他們,反倒像是打算活捉。趙重驕注意到領頭之人,詫異道:「那個主將……他居然親自來了。」
「白起?」易姜覺得胃部隱隱作疼,喬裝都無法甩開他們,竟然還把戰神本人給引來了。
這樣消耗下去不是辦法,遲早要被追上,而仇由還在前方百里之外。
要是有人能拖住他們就好了。
也不知是不是祈禱應驗了,竟然真有一隊人馬從側後方衝殺了出來,擋在了秦軍前面。
易姜詫異地看了一眼,秦軍是為了追她而不是趙重驕,這麼看來,這些人馬是來幫她的了?
來的人並不多,但因為出現突然,秦軍一下沒反應過來,就被纏住了。
易姜沒空回頭張望,策馬一路狂奔,不知道衝出去多遠,肩上被趙重驕拍了一下,聽他道:「前面有座山,我們趁機衝進去躲一躲。」
她抬頭望去,那裏的確有座山。已經入夜,月亮隱在層雲之中,整座山左右不見邊際,看起來黑黢黢的,有些瘮人。
後方廝殺聲尚且可聞,這是唯一可逃的機會,易姜也不遲疑,縱馬入了深山。
山中荊棘遍佈,易姜乾脆將馬放跑了,和趙重驕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頂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再也聽不見遠處的廝殺聲了,她才放鬆下來,一下跌坐在地上,累得直喘氣。
趙重驕坐在她身邊,也是夠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拉她起身,繼續往上走。
「他們躲入山中了?」公西吾從帳中抬起頭來。
為了不引人注目,齊營駐紮的比較遠,他只能讓聃虧盯着動靜,自己並未露面。
聃虧站在對面,沖他點了點頭:「秦軍沒有察覺,屬下是趁亂一直跟蹤他們才知道的,有兩日了,他們一直沒出山。」
公西吾擱下手中筆,挑了一下燈芯。帳中一下明亮起來,他的臉浸在暖黃的光線中,仿若明珠在堂,溫潤寧靜,唯有一雙眼眸沉沉幽幽。
「仔細盯着。」
聃虧等了半天沒有下文,忍不住問:「就這樣?」
「嗯。」
聃虧耷拉下肩膀,轉身出帳。
擄個人有這麼難嗎?公子你要做不到我可以幫你啊!
白起的隊伍有沒有離開,易姜不清楚,所以暫時沒有下山。
好在這山形勢曲折,裏面野菜野味也算豐富,還有一汪清澈的小潭,吃喝倒是不愁。
趙重驕又放鬆下來了,居然要易姜動手幫忙搭建竹屋,大有在此長期居住的架勢。
易姜哪會做這個,偏偏他也只有嘴巴厲害,最後兩人只搭出個頂棚來遮風擋雨。夜晚寒涼,倒是勉強可以禦寒。
白日裏易姜去找野菜,趙重驕便去打獵,到了飯點準時會合,小心翼翼地取火燒烤,生怕煙火引來追兵。
晚上睡覺時就比較尷尬了。因為天氣冷了,易姜幾乎每晚都被趙重驕摟着睡,開始以為他是犯了色心,狠踹了他幾腳,後來發現他也是冷得吃不消才有此無心之舉,加上天氣又實在是冷,乾脆就隨他去了。就當他是個人形取暖器得了。
一連好幾日都重複這樣的生活,易姜漸漸覺得不是個事兒,總不能就這麼在這深山老林里過一輩子吧?
聃虧也是這麼想的,所以他盯了幾天後又跑去找公西吾了。
「先生您到底怎麼想的啊,再這樣下去,姑娘到時候就要背着孩子出山來了。」
「……什麼?」
「那二人孤男寡女在深山之中這麼多天,簡直形同夫妻了!您要麼下決心將姑娘帶回齊國,要麼就隨他們去吧。」聃虧也是急了,眼下情形的確是對公西吾不利的。
公西吾的手指輕輕摩挲着放在案上的昆吾劍,面沉如水:「派人騷擾他們出山。」
聃虧這下來了精神,立即抱拳領命去辦。
一大清晨,易姜悄悄往山腳走了走,沒有發現秦軍行蹤,放了心。
正要回山頂,卻見山腰處樹幹上有個記號,走近仔細辨認,的確是少鳩的墨家標記,看來他們已經找到附近了。
她撿了石子,在下面畫了個標記,以作回應,而後便興沖沖地提起衣擺朝山頂跑去,要將這好消息告訴趙重驕。
趙重驕正準備去打獵,他之前受了點皮肉傷已然痊癒,精神煥發的,那身短打的農家裝束和草草做成的弓箭木矢看起來真是越來越適合他了。
「別忙了,我們該準備離開了。」易姜轉了一圈,發現也沒有什麼好收拾的。
趙重驕愣了一下:「這麼快?」口氣里沒有高興,倒像是挺遺憾的。
「少鳩他們找過來估計就要到明日了,我們隨時做好準備便是。」
趙重驕扔了手中的弓箭,盤腿坐下,一言不發。
易姜不知他在想什麼,也顧不上,又出去轉悠打探情形去了。
天黑時分,趙重驕終於恢復正常了,吃了飯後很有興致,對她道:「在山中走走吧,明日指不定就看不到這裏的景致了。」
易姜想說這幾日早就看夠了,但得給他面子,只好跟上他步伐:「長安君這幾日越來越古怪了。」
趙重驕走在前面,背挺得筆直:「我已經不是長安君了。」
易姜摸摸鼻子:「那我叫你趙重驕?」
「隨你高興好了。」
好吧,果然古怪。
他在一棵大樹前停下,轉頭叫易姜跟上,指了一下天上的月亮:「今夜月色倒是不錯。」
「確實。」
月圓如銀盤,易姜來這裏後最喜歡做的就是看月亮看星星,因為只有日月星辰不會變化,即使過了千百年也一模一樣。這大概是她與現代世界僅剩的一點聯繫了。
趙重驕轉頭看着她仰起的側臉,以前太過驕縱,似乎從未好好看過她,現在有機會了,卻又可恨時間太短。
他忽然伸手,拉着她往自己身邊帶了帶:「我有事要與你說。」
「嗯?」易姜看向他。
趙重驕抿了一下唇:「我不能與你繼續逃亡下去了。」
易姜一怔,隨即瞭然:「也是,眼下秦趙都在抓我,你跟着我容易受連累。」
「不是因為這個。」趙重驕沉默了許久,接着道:「早在謀反前我就決定好了,倘若失敗,我不會留在趙國。」
「那你打算去哪裏?」
逆着月光看不清他神色,易姜只感覺他握着自己胳膊的手指越來越用力,剛要提醒他鬆手,人已被按到了身後的樹幹上。隨即他靠了過來,壓着她身體,將她雙手繞去樹幹後用繩索緊緊纏了起來。
繩索是一起做竹屋時搓的麻繩,極其堅實。易姜驚訝地看着他:「你這是做什麼?」
趙重驕側過身子不看她,側臉在月光下像是鍍了一層銀光,柔柔似夢:「我若說了要去的地方,你肯定會阻止我,所以我只能先制住你。」
易姜心頭浮出不好的預感:「你到底要去哪裏?」
「秦國。」
「……」
山間寧靜,只偶爾響起窸窣落葉聲。趙重驕的聲音不高,卻很堅定:「若我無力改變趙國,那我就去秦國。長平四十萬將士的冤魂攪得我寢食難安,這血海深仇不得不報。」
易姜呼吸有點急促:「你要去刺秦?」
「對。」
「你瘋了嗎?秦王豈是那麼容易就能被刺的!你不想活了?」
「我自認武藝不弱。」趙重驕走到她面前,似乎猶豫了一下,手指扶住她的臉頰:「你還記得我曾欠你一個道歉嗎?」
易姜愣了愣,當初他去齊國做人質時,在驛站里用劍指着她,讓她丟盡臉面。後來她扒了他的衣裳,稱他欠自己一個道歉。這麼久了,她已經忘了,沒想到他還記着。
「我現在不會向你道歉,因為我一定能活着回來。」趙重驕笑了一聲,仿佛又成了當初那個驕縱跋扈的長安君:「到時候我一定來找你。」
說完這話他便立即扭頭朝山下走去。
「趙重驕!趙重驕!」
易姜背後冷汗涔涔而下,高聲叫他,一遍又一遍,但他由始至終都沒有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