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入各國國境是有必經手續的,需要一種叫做封傳的憑證。這種叫封傳的玩意兒在易姜眼裏就類似於護照,還好她作為齊使時拿到了護照。
出臨淄後向東疾馳一夜,終於出了齊國國境。易姜本已做好被公西吾追截的準備,沒想到這一路上並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很安穩的就入了趙國邊境。
朝陽初升,帶着新鮮的水紅色。官道平整開闊,兩側的田地里種植着大片大片的小麥,似深宮裏齊整的綠衣侍女,在微風中拘謹垂首,被陽光暈染出淡淡的甜美來。
此地遠離戰火,平和寧靜。便裝的趙軍約莫有二三十人,片刻不離地緊跟在易姜後方,直到此時才舒緩下緊繃的神經,開始放馬緩行。
聃虧剛剛知道緣由,一邊努力消化一邊問易姜:「姑娘,你就這麼把鬼谷派的典籍給丟進了河,不心疼嗎?」
那算哪門子鬼谷派的典籍?易姜對他的重點把握能力表示懷疑,但此時疲倦地只想打瞌睡,回答的很敷衍:「心疼,心疼的很。」
聃虧嘆息不止,仿佛在感嘆損失了一件珍寶。
他們在熱烈地討論着一卷書,早把那位在質子府里哀怨砸酒爵的長安君給忘了。
入了城鎮,驛館有專門的官員接應,細飯熱湯,盡心伺候。
易姜的作息已經定式,晚上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第二天一大早就準時睜開了眼睛,繼續往邯鄲城趕。
趙太后安排細緻,不僅一路上好吃好喝地照應,而且輪番換了快馬給她,快到邯鄲時,又給她備了馬車。
易姜收到秦軍已退的消息,這一路上也放鬆了心情,遊山玩水一般再次跨入邯鄲的城門。
城裏的人好像又鮮活了起來。街道上行人穿梭不息,車馬轆轆,塵土卷着喧囂在四周瀰漫。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着魏齊已死的消息,歡欣鼓舞。
一個人的死亡被當成一國百姓的狂歡,也是夠悲哀的。
如今趙國群臣很清楚,桓澤那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正當寵,趙太后甚至賜她住在長安君府。
易姜又回到了自己原先住的屋子,晚上睡覺時,報復性地點滿了燈,把整間屋子都照得亮堂堂的,頗有些財大氣粗的架勢,可是躺在榻上怎麼也睡不着。
這情形只有初來時在大牢裏那幾個月才有,之後各種狀況不斷,攪得她每天精神高度緊張,到後來基本上是倒頭就睡,今日也不知是怎麼了。
睜着眼睛一夜到天亮,婢女進房來伺候她梳洗,易姜早已坐在銅鏡前,對她搖了搖手,拿着篦子要自己梳頭。
婢女以為自己伺候不周,伏首在地,戰戰兢兢地告罪。
易姜沒料到自己一個無心的舉動惹得她如此害怕,連忙解釋:「我只是想習慣一下罷了。」
總要習慣的。粗算一下,來這裏已經大半年,飲食起居都接受了,卻都是因為無可奈何。直到現在,她準備心裏也接受了。
銅鏡里的頭髮很長,但梳頭時帶下不少斷髮,臉頰終於有了點肉,卻依然蒼白。桓澤這副身子生得瘦弱,可又不像是營養不良。畢竟公西吾的模樣擺在那兒,都是從雲夢山里走出來的,沒道理鬼谷子專挑好吃的餵他不餵桓澤吧?
易姜丟開篦子捏了捏自己的臉,心想這副身體不會有什麼毛病吧?
這念頭有點恐怖,她覺得自己該注意一下了。
髮髻不是那麼好束的,最後還是經婢女的手才完成。有人伺候的感覺還不太習慣,但易姜不得不承認這很爽。
剛更衣完畢,趙太后派貼身內侍送來了賞賜,黃金五百,細絹良帛,華麗衣裳亦不在少數。
易姜恭恭敬敬收下,首先是找個地方藏金子。
這可是她賺到的第一桶金吶!
藏好金子再回到前廳,內侍竟然還在,請她入宮見駕。
易姜草草吃了點東西就隨他上路。
內侍一路相伴,沒有和往常一樣領她去趙太后的寢殿,而是穿過兩道宮門,進入了前殿廣場。
驕陽似火,夏風正盛,樓頭旌旗獵獵,餘暉在樓台飛檐上反射出一抹耀眼的金黃,兩側的侍衛頂着烈日靜默無聲。
易姜知道接下來等着自己的是什麼,垂下眼跟上內侍步伐,拾階而上,一直走到高高的殿門前。
「請先生入殿。」內侍躬身,手臂伸直向前做請。
易姜做了一下思想準備,舉步進門。
殿內兩側各跪坐着一排大臣,年輕人很少,大部分是中年人和老年人,全都緊緊盯着她。
上方設正案與側案,正案之後端坐着九珠冕旒的趙王,趙太后坐在側案後,身後有兩個侍女小心侍候着。今日她難得敷粉飾面,臉色好看了許多。
易姜拱手外推,雙臂前傾,剛向趙王和太后見禮完畢,忽而有道冷颼颼的聲音響了起來:「入殿而目下逡巡,無狀至極,此代鬼谷先生高足便是這等模樣?」
易姜側頭望去,一個頭髮花白皮膚發皺的老人正看着她,眼角下拉,嘴角緊抿,看着不就好說話。
趙太后笑道:「少女心性,公子溟不必怪罪。」
可惜公子溟並不給面子,手持笏板朝上方行了一揖,開門見山道:「既為少女,怎能為官吶?」
被稱為公子什麼的,肯定是趙國王室貴族了。易姜看他年紀,估計是跟已故的老趙王一輩的,難怪連趙太后都要笑臉相迎。
趙太后臉上的笑斂去幾分:「桓澤救趙有功,我履行諾言授其爵位,有何不可?」
公子溟哼了一聲,指着易姜道:「太后看看,一個瘦弱伶仃的女子,竟要拜其為上卿!此事若是傳到他國,要叫他們恥笑我趙國無人啊!」
他右手邊坐着的就是觸龍,大概是覺得易姜看着有些眼熟,他一手撐着拐杖一手按着桌案,探頭仔細看了看,抿唇不語。
「公子溟所言甚是,太后三思,王上三思啊。」許多臣子跟聲附和,俯首勸阻,只有寥寥幾人沒有反應。
一時無聲,易姜站在大殿上,瞄瞄兩側齊刷刷黑溜溜的後腦勺,有點心塞。
上方的趙王冷不丁地說了句:「本王聽說,齊國也有意拜桓澤先生為卿,諸位可知曉此事?」
眾人一愣,說實話連易姜也愣了一下。
這位年輕的趙王不像他弟弟,太.安靜了,半天忽然冒出句話來,才讓人意識到有這麼個人存在。易姜偷偷打量着他,隔着垂珠看不太清楚,只覺得他膚色有些偏黑,乍一看五官比趙重驕那小白臉要陽剛多了。
「王上何意?」公子溟有些激動,臉上褶子都抖索起來了:「齊國受此女口舌蠱惑,難道我趙國也要隨波逐流嗎?」
趙太后冷冷道:「此女口舌退了秦兵,爾等為我趙室宗族,口舌卻全用在了此時!」
公子溟怒而起身,胸膛起伏不定:「太后身負監國之責,卻倒行逆施、罔顧舊制,難道是要效仿武靈王嗎?」
趙太后倏然抬眼,雙目森冷,一旁的趙王反應更是激烈,猛地一拍桌案,起身離去。
公子溟這才收斂態度,斂衽下拜,卻也是不慌不忙。
易姜被這架勢震住,不敢輕舉妄動。
武靈王的事她聽說過,趙太后對武靈王頗為讚譽,上次商談對策時還對她說:「若武靈王還在,定不會叫秦人如此囂張。」易姜在齊國也聽到過幾次談論武靈王的事跡,只不過口吻大不相同。
武靈王是現任趙王的祖父,首推胡服騎射,改革軍事,吞併中山,降服三胡,修築趙長城,大有作為。但就因為他推行胡服騎射,惹惱了守舊的貴族,竟然被困在沙丘宮中活活餓死。他的事在有些人眼裏是離經叛道,在有些人眼裏卻是曠世之舉。
公子溟敢用這話來壓趙太后,分明帶着威脅的意味,難怪趙王和太后都如此憤怒。
趙太后緊抿雙唇,擱在案上的右手微微顫抖,許久緩過來,開口道:「當務之急,是該迎回平原君。」
正好有個台階下,眾臣紛紛稱善。
「秦雖已退兵,但遞來國書,索要魏齊人頭方可釋放平原君歸趙。魏國不願讓魏齊身首異處,此事艱難。諸位可有願意出使魏國,取回魏齊首級者?」
眾臣吶吶不言。
觸龍顫聲道:「上大夫藺相如智勇雙全,可擔重任。」
趙太后瞥了他一眼:「上大夫前些時日告病,還是讓他好生養着吧。」她若有似無地看了一眼易姜,「不如派桓澤使魏,也好讓他國瞧瞧,是不是我趙國無人。」
伏在地上的公子溟衣衫窸窸窣窣,可能已經氣得發抖。
易姜有點無語,趙太后慢條斯理的,仿佛在說今晚吃什麼菜一樣輕鬆,也不想想讓她一個女孩子去接觸這麼血腥的事情多恐怖,會留下心理陰影的好嗎!
趙太后體虛,無法久坐,命左右侍女傳駕,一面緩緩起身道:「諸事已準備妥當,先生一切從速。」
易姜怏怏稱是。趙太后大概是想讓她再立一功,好堵住悠悠眾口,可這也太坑人了,金子還沒捂熱呢!
回到住處,將此事告知聃虧,他也很詫異。
「不好辦啊姑娘,人家在辦喪事,你卻跑去要人頭,人神共憤啊。」
易姜覺得他這次的重點抓的很到位。
嗯……這麼喪盡天良的事情,可不能她一個人擔着,得找個人一起背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