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習慣了已知,而很少探索未知,這是亘古不變的通病。
易姜以前一直認為自己的身份是個劣勢,任何一步行差踏錯都有可能萬劫不復。她擔心被這裏的人發現破綻,因為自己對他們而言是未知,所以戰戰兢兢,小心翼翼。
但這次再蹲大牢,她恍然醒悟,這世上沒有什麼是絕對牢靠穩妥的人生,躲避也未必就能安穩一輩子。其實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猜到她的來歷,縱然會起疑、揣測、妄下論斷,但最後也只能徒留困惑。
所以這並不是劣勢,反而是被她浪費已久的優勢。
牢門洞開,齊軍分立兩側,沿着長長的走道一直排到門外。
易姜被釋放出獄。
她整理衣襟,抹抹頭髮,邁步出門。驕陽當空,再次呼吸到外面的新鮮空氣,感覺真好。
車馬恭候,兵士開道。她被請上了車,一路疾馳,並沒有走人聲鼎沸的大街,而是繞着王宮四周僻靜肅穆的大道,一路暢通無阻地前行。
停下時,易姜探頭一看,眼前視野開闊,是一片很大的場地,圍欄高長,不見邊際。正中立着兩根高高的雕刻門柱,其上懸額,寫着的字宣示此處是齊國教軍場。
「先生,請。」
易姜跟着士兵進了大門,裏面塵土飛揚,角落圈着許多馬匹。其後一望無際,滿覆綠草,應該是一片養馬場。
中央場地上又圍了一大圈豎欄,士兵們在其中演練的聲音震徹雲霄。其外圍是兩圈馬道,有幾個身着盔甲的將士騎着烈馬在比拼技藝,真刀真槍的下手可狠,看得她心驚肉跳。
「先生。」易姜轉頭,士兵朝她抬手做請:「王后在台上等您。」
易姜朝寬木搭成的高台瞥了一眼,拾階而上。
雙爪騰龍屏風前兩個侍女打着帛帳,其下坐着個冠服精緻的中年女子,黛眉朱唇,面容修飾的一絲不苟。
「桓澤見過王后。」
君王后抬手虛扶一下:「上卿說他有方法使齊國抽身事外,替桓澤先生求了情,我也是惜才之人,也就不為難先生了。」
易姜悄悄瞥了一眼坐在左側案後的公西吾,他長睫斂住雙眸,並無反應。
易姜耳中聽着那威武赫赫的演練聲,回話道:「桓澤不解,齊國兵強馬壯,王后為什麼要忌憚秦國?」
「你只看見這一次操練,如何能下論斷?」君王后眉心緊蹙,擠出兩道細紋來:「齊國能將稀少,唯田單可擔重任。少惹禍端,為國為民都是好事。」
易姜又瞥一眼公西吾:「我相信上卿會有良計,不過我這裏也有一個法子。王后既然有心與秦修好,那桓澤願為齊使,出使趙國,與趙太后稟明利害。齊趙兩國聯盟就此斷絕,也好安撫秦國。」
君王后雙眼一亮:「此話當真?」
公西吾驀然抬眼,斜眸一剎:「臣以為不可,就算王后要派使臣,大可以可另派他人。」
君王后搖手阻斷他的話:「上卿此言差矣,桓澤先生自趙國而來,必得趙太后信任,此事由她去說,最為恰當。」
易姜立即垂首領命:「桓澤即刻動身,定不負王后所託。」
公西吾視線投來,目若幽潭,深不見底。
質子府內,趙重驕剛剛才收到易姜已被釋放的消息,正要叫聃虧去接她,卻聽說她已經動身去趙國了,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她是怎麼出來的?一出來就去趙國是怎麼回事?這次換趙重驕在聃虧面前來回踱步了。
聃虧也是眉頭緊皺,憂心忡忡,扶着廳門朝大門口張望着,仿佛能將易姜看出來一般:「姑娘剛從牢裏出來,連身衣服都沒換就去了趙國,也不怕觸霉頭啊,真叫人擔心。」
「……」趙重驕腳下一停,臉都黑了。
你就不能想點有用的?!
去趙國的路易姜走得十分艱辛,光啟程的時候就耗了半天,因為她不會騎馬,偏偏為了趕速度,又不能乘車。
兩個隨行護送的齊兵騎在馬上,看着她捏着韁繩一會兒想要抬腳上馬,一會兒又收回腳,面面相覷,心想莫非特使大人是出發前吃太多了,爬不動?
正午已過,城門外的陽光沒有遮擋,曬人的很。眼見城樓上守城的士兵都快排成一排集體來圍觀了,兩位齊兵終於按捺不住出言催促。
易姜面無表情地向兩人豎了一下手,開口道:「我需要幾樣東西,你們準備齊全,方可上路。」
一個齊兵立即翻身下馬,上前抱拳:「請特使吩咐,屬下即刻去辦。」
易姜一五一十地說了,對方神情古怪,但還是照辦去了。
片刻後齊兵返回,遞給她要的東西。
那是幾個塞滿了絲綿的墊子和繩子,墊子是現做的,針腳很是粗糙。
絲綿精貴,而此刻天正熱,齊軍覺得特使多半有病。
易姜不顧城頭圍觀了半天的守城士兵,也不管這兩個隨從的目光,徑自將墊子在左右膝蓋、腰部、手肘、脖子處綁好,再三固定,這才重新握住韁繩。
熱死不算什麼,摔死才可怕!
她摸了摸馬頭,再三安撫,而後深吸口氣,終於爬上馬背。
扯動韁繩的手是輕緩的,夾馬腹的雙腿幾乎是僵硬的,但身下的馬並沒有按照她預想的小跑前行,仿佛也早就不耐煩了,一抬蹄子就沖了出去。
齊國烈馬,天下聞名,豈是笑談?
那兩個齊兵眼見特使如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去,耳中聽到的全是她的尖叫,呆了許久才趕緊策馬去追。
易姜的尖叫持續了一天一夜才改善,後來終於沒再叫了,是因為她的嗓子啞了。
這不是她第一次趕這麼遠的路,但絕對是最累的路。懷中揣着君王后的國書,頭頂是日升月斜,連夜奔馳,幾乎沒有休息時間。
兩天後到達邯鄲,易姜下馬時整個下半身都沒了知覺,完全麻木地牽着馬進了城門,居然沒用爬的,真是萬幸。
不,最值得慶幸的是她居然沒有摔死。
戰火在前線,邯鄲城中依然平靜,但往來一路看不到服飾新奇的路人,也聽不見往常喧鬧的歌聲,整座城的氣氛都很沉重。
易姜幾天沒睡好,身上汗濕的衣服都沒空換,早受不了了,一到了驛館便要了只大浴桶泡澡。
在浴桶里泡澡時她眯了一會兒眼睛,四周靜謐,耳中再也聽不到以往城中的喧譁吵鬧之聲,竟然有種物是人非之感。
求見趙太后的請求遞了上去,到第二日午後,趙王宮終於派了人過來。
趙王宮不及齊宮華麗,但肅穆有餘。
易姜跟着內侍走至趙太后的寢殿,除鞋入殿,周圍安靜無聲,連個侍女都沒有。
殿內陳設和以往一樣,毫無變化,但趙太后本人有很大變化,臉色越發蒼白,人也越發消瘦了。
易姜穿着君王后賞賜的白綢深衣,在她面前見了禮,耳中傳來她依舊平緩低沉的聲音:「桓澤先生居然會作為齊使而歸,叫我詫異。」
易姜垂眼,聲音仍然嘶啞:「桓澤身為齊使,然心有趙國,望太后明鑑。」
「哦?何以見得?」
「桓澤此番入趙,實為自救,但也許,也能救一救趙國。」
趙太后聞言稍稍坐起,朝她招了招手。易姜徐驅上前,聽她低聲道:「若先生能救趙國,我願收回之前的話,拜先生為上卿。」
易姜不禁失笑:「太后,我是女子。」
趙太后搖了搖頭:「先生與我一樣,生在這世間,既是不幸,也是大幸。」
易姜不解其意。
趙太后緩緩道:「我以前覺得,生為王室女子很是不幸,年滿十六便被定好嫁去其他王室,沒有半分轉圜餘地。但後來一想,我沒有生為普通人家的女子又是大大的幸事。至少這一生我衣食無憂,許多事情也能做主,更不用飽受戰亂紛擾、顛沛流離之苦。先生與我,何嘗不是一樣呢?」
易姜心下通透。
這話說的沒錯。她曾因自己身為鬼谷弟子而苦惱,因為相比於以前,這是個充滿了風險的身份。但如果她在這裏只是個底層百姓家的少女,可能很快就會被安排嫁人,碌碌一生,無力反抗,甚至還要為生計掙扎,豈不是一種痛苦?
在這個沒有人權的社會,她的身份已經是極大的便利了,可以做許多事情。
她抿了抿唇,抬頭道:「太后胸懷寬廣,桓澤受教。」
趙太后一手支着額頭倚在榻上,搖了搖頭:「可惜戰況不明,救趙難啊。」
「桓澤有一計,想與太后商討一下,也許可以救趙。」易姜從頭到尾沒有拿出君王后的國書,上前幾步,附在趙太后耳邊,一陣低語。
第二日易姜啟程返回齊國,消息傳到公西吾耳中時,她已經快到臨淄城了。
因為齊王重病,齊王宮多日不再有朝會,諸事都在偏殿中處置。
君王后領着太子建與幾個心腹大臣在殿中等候,多有不耐,直到士兵前來稟報說桓澤先生已入了齊宮,才算定下心來。
三聲通傳之後,公西吾視線掃向殿門。
進門的少女不復往日素淡,玄色繡紋的廣袖深衣,鑲紅滾邊的領口和袖口,長發高束,卻留着長長的發尾拖在背後,隨着進門的腳步輕輕掃動,莊重中又多了幾分俏皮。
「先生可算回來了,情形如何?」君王后不等易姜見禮,便自案後稍稍前傾了身子問話。
易姜道:「臣已與趙國訂立新盟約,此後二國互為兄弟之國,世代交好,共同抗秦,絕無二話。」
四周譁然,好幾位大臣驚而起身。
君王后妝容精緻的臉上有些掛不住:「是先生說錯了,還是我聽錯了?」
易姜垂眉斂目,不急不忙:「王后沒聽錯,臣也沒說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