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中朝對侍妾的提議有了回應?」金藎國心裏一緊張,連忙就問。
他當然知道李珂是高麗派駐到中朝的使團的團長,最近負有一個秘密的任務,轉達國主李琿想要將宗女進奉給大漢太子作為侍妾的願望——他是國中的議政大臣,國主在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是參考了他的意見的。
「中朝對此事不置可否。」李琿微微搖了搖頭,不過仍舊看不出喜怒來,「倒是透過李珂跟朕說了另外一件事。」
「中朝還有其他的事要知會大王?」一聽到中朝沒有答應這個提議,金藎國心裏不禁有些失望。
「是啊,剛剛從李珂的信里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朕也很驚訝。」李琿木然頷首,「中朝想要攻伐日本,要借我國釜山港作為基地,同時中朝太子要親臨高麗,總鎮後方……而且李珂將會作為太子和高麗居間聯絡的人隨從此行。預計過一兩個月,海況良好的時候就將成行。」
雖然國主的語氣十分平淡和緩,但是他的字字句句,在金藎國聽來都不啻驚雷。
中朝居然打算征伐日本了?之前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啊?而且……居然中朝皇帝將太子也派了過來!
中國的太子親臨高麗,這可是歷代聞所未聞之事。
一時間,金藎國的腦子在飛速運轉,忙於思考其中的意義和後果,竟然沒有來得及應答國主。
「愛卿一定是腦子很亂了吧?此事確實大大出乎人的意料。」沉默了片刻之後,李琿還是一臉的平靜,「朕之前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是一陣慌亂,所以把愛卿給召了過來垂詢了,還請愛卿想個應對的辦法。」
確實,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那麼就算一驚一乍也沒有意義。畢竟是秉國的議政大臣,金藎國很快也就恢復了鎮定。
「中朝皇帝計議已定了嗎?」他先問,「可還有挽回的餘地?」
「李珂已經明確說明了,此事中朝皇帝已經斷然下定了決心。而且就是在元朝會之時跟他說明的,不容拒絕。」
「不容拒絕……」金藎國不自覺地握住了拳頭,聲音也微微有些嘶啞了,「這大漢的皇帝,真是蠻橫霸道,事關我高麗國本之事,居然一點都不容許商量,哪有一點中國天子的氣象!」
「哎……」國主沒有答話,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一切無奈都在不言中。
平心而論,金藎國是一點都不喜歡大漢的,這個新朝軍事極強,四處征戰,而其朝廷上下也染上了武夫的殺伐氣息,行事極為粗鄙。通過駐京城使節的回稟來看,大漢的開國君主趙進粗鄙不堪,未通文理,偏偏又十分不尊重儒士,經常以霸道來行事,可見是個暴君之輩。而大漢的朝廷也是荒唐至極,很多大字不識的農夫或者販夫走卒都登上了朝堂,成為了朝官。
早已經將義理名教之辯刻入骨髓高麗儒臣們,在頗為鄙薄大漢新朝的這些沒文化的表現之餘,心裏也一點都沒有對大漢的親近感,懷念大明故國的思潮可謂起此彼伏,就連金藎國本人也是心向故明的。
可是現在大明已經完了,再怎麼懷戀它只能接受現實。縱使和其他人一樣屢次腹誹這大漢如同暴秦一樣絕不長久,但是至少現在還是不得不對它低頭,更何況高麗現在還駐紮着大漢的使團和軍隊。
但是這種仰人鼻息的滋味實在太難受了。不光是大漢朝廷橫行霸道,就連就連使團的大使也在高麗頤指氣使,對高麗朝政也經常橫加過問,挾功來逼凌高麗朝廷上下,儼然就像把自己當成了太上皇一樣——這種驕橫跋扈,不說金藎國這樣的朝臣受不了,就連有再造之恩的李琿也覺得很難受。
國主和金藎國之前之所以商量出了一個給太子進獻宗女的主意,就是為了拉近和太子的關係,進而博得大漢皇室對高麗王室的好感,從而讓大漢駐高麗的使團至少投鼠忌器,不再敢於隨意干預高麗國政。
雖然他們都覺得給大漢朝廷主動提出獻出宗女做侍妾很屈辱,到了這個關頭,也顧不得什麼臉面和屈辱了。
然而,即使低聲下氣到了這個地步,大漢那邊卻還是渾不在意高麗的觀感,自顧自地就給高麗下指令,實在讓人難受。
「事已至此……那陛下,我們也只能忍辱答應了,只盼中朝太子過來,不要太勞動我國……」金藎國也長嘆了口氣。
「他來是自然的,誰也攔不住。不過聽李珂說,中朝太子脾氣仁厚,不喜威凌他人,總算也是個好消息吧。」李琿微微苦笑,「接下來,愛卿恐怕有勞了,高麗這邊得好好做準備,不能怠慢了中朝太子。」
「使團那邊知道這個消息了嗎?」金藎國突然問。
「自然是知道了。送消息的人一來高麗,就先去了使團那裏,然後才把信送到了王宮。」李琿低聲回答。
「哎……」金藎國又捏緊了拳頭,滿心的怨氣,最後卻又換成了一聲長嘆。
事已至此,不能忍也得忍。
「愛卿也不用太過惱怒,中朝能攻伐日本,報我國當年壬辰之仇,總歸也是好事。」李琿的語氣還是十分平靜,「當年倭寇肆虐我國,朕恨他們咬牙切齒,只是無力報仇,如今……總算有個報仇的機會了。」
「可是中朝大軍齊聚高麗,我國疲敝,怎麼供應得起啊,到時候就怕地方不寧,百姓怨聲載道……」金藎國卻並不這麼想,「再說了,大漢虎狼之性,大軍來到我國腹心,怕會有社稷之憂啊……」
「他們要借釜山港,那可不是腹心,就讓他們用個港口而已,不算得動搖國本。」李琿輕輕搖了搖頭,然後又苦笑起來,「再說了,以大漢的軍勢之威,就算想要做什麼,難道高麗又能如何嗎?還是不要往此處想的好。」
因為事情太可怕就不去想,這和掩耳盜鈴有什麼區別!身為一國之主,大事臨頭卻只知道無可奈何和悶頭迴避,那怎麼能行!
金藎國禁不住在心裏腹誹了,但是嘴上卻不敢說出來,質是低垂着視線。
「愛卿,朕雖然看不見,但是朕想得到你在想什麼。」正當金藎國在鬱憤的時候,國主李琿卻突然抬起頭來,用渾濁的眼睛直視着金藎國,「不過,還是那話,朕不願又能如何?朕現在是一個孤家寡人而已,而且還是個殘廢,大臣們忿恨、輕視朕,萬民心裏根本不擁戴朕,難道朕還能靠自己一個人去抵抗大漢的天兵?那還不如安居家中,等着死到臨頭的那一天好。」
金藎國想要回答,但是一口氣堵在喉嚨上,以至於怎麼也說不出話來,最後只能選擇了沉默。
他明白,國主既是在嘆息,也是在生怨氣。
不僅是氣大漢,也是氣他們這些大臣——當年黨爭和國爭的事情留下的傷痕太深了,每個人的心裏都有,而且這一生都恐怕無法忘懷。
因為國內統治階層當中的各個派別之間為了權勢的激烈鬥爭,自從李朝立國伊始,高麗進行了轟轟烈烈、持續接近兩百年的黨爭,這其中士大夫和貴族們一直都在激烈內鬥,你方唱罷我登場,城頭變幻大王旗。有趣的是,這兩百年來,每次高麗內部黨爭分出了勝負,勝利一派很快就會因為分割勝利果實而分裂,又變成兩派激烈的內鬥。
這漫長的內鬥史,哪怕大略說來,恐怕也可以寫成一本厚厚的書了,其中的宮闈陰謀和朝堂算計,又如何能夠數的清。又不知道有多少朝臣、貴族甚至王族,死在了這漫長而又殘酷無比的內鬥當中?
在立國之初,是開國功臣和貴族主導的勛舊派和士林派內鬥,勛舊派勝利之後又被支持仁宗的一派消滅,而這一派很快就分裂成了大尹派和小尹派,分別由大臣尹任和尹元衡作為領袖,利用宮廷當中的不同勢力進行鬥爭。在兩尹派漸漸式微之後,朝中大臣又分別結成了西人黨和東人黨繼續進行鬥爭,擁立高麗宣祖不同的王子。
在西人黨擁護的信城君暴卒等等一系列事件發生之後,擁護光海君和臨海君(也就是李琿的哥哥李珒,當時是國主的庶長子)的東人黨文臣取得了政治的勝利。
但是在勝利之後,東人黨大臣們因為如何處置西人黨發生了分歧又分裂了,主張強力對待西人黨的一派成為了北人黨,主張緩和對待的就成了南人黨,兩派繼續繼承了先輩文臣們的風範,繼續進行內鬥。
在朝中內鬥得不亦樂乎的時候,倭寇趁隙入侵了,在這種被稱為壬辰倭亂的大禍當中,忙於內鬥、極為腐敗的高麗朝廷哪裏是豐臣秀吉的大軍的對手,短短時間內就丟掉了大片的國土,國君和大臣們都逃離了國都,尋求大明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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