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突然走動,我一個不穩,茶水灑在手上,所幸不怎麼燙,手背雖疼了一下,卻並無大礙。
我抬眼看向對面的宴帝,「不是和親嗎?」
他往前靠了靠,親自斟了一杯茶,推到我面前,哂笑着反問我:「只有封后才算是和親嗎?」
我攥着茶杯,一飲而盡,又倒了一杯,緊繃着的神經鬆弛下來,笑道:「這樣甚好。」
他饒有興趣的看着我,「哦?」
宴帝公然在保和殿上指名要我和親時,我就知道,這其中必有緣由,事情絕不會是他口中所說的思慕我已久這樣的胡話。只是不知,我現下如此這般廢人一個,對他又有何用?
我呷了一口茶,「我雖愚笨,卻也知曉自個幾斤幾兩,皇后的桂冠太重,我帶不來。只是不知,你選中我意欲何為?」
他斜了我一眼,沒有作答,往後揚了揚身子,闔眼假寐。
見他沒有理我的意思,我飲完手中的茶,把茶杯放回在桌上,往後縮了縮身子,蜷在牆角想着方才說給易南的話。
我對易南說,他曾講給我聽的那些話,我沒有當真,其實並不盡對,有些,當時我還是上了心的。
他絲毫沒有猶豫,不顧性命隨我跳崖的執着神情我尚且記得;他立在熙來攘往的小鎮街頭,手執黃色細花往我臉上貼過一朵又一朵,笑對我說,他會永遠歡喜我;他如敬佛般輕輕拂過我的雙眼,微顫着身體擁我入懷,在我耳邊堅定保證,他永不會負我......
這些,當時,我雖然不敢相信,卻還是記在了心裏。
原本,我是想張牙舞爪趾高氣昂指着他鼻子痛罵一通,先解解心口淤積的戾氣再和他分道揚鑣誓不為友的,但,方才看到他的那一瞬,我卻突然變了主意。
不是我高風亮節心胸寬廣不和他計較,實則是本公主心眼小的要命,我想,他本就對我心存愧疚,若是我打他罵他一場,豈不是正中他意,此後,他少了一份內疚多了份釋然,本公主豈不是很虧。
再者,此去宴國,我命或不久矣,娘親做為南淵的細作,手握事關重大的名單與地圖,不知何因,滯留在父皇身側十多載,又不知何因,無視南淵生下了我。我想,自娘親身份暴露的那刻起,父皇與南淵就同時放棄了她。
不難猜測,在我出生前,父皇已得知了娘親的身份,只是有一點我實在想不通,以父皇的秉性,怎麼容忍我降臨到這個世上。這幾日,我突然悟到,或許,父皇覺得我是牽制住娘親的一枚棋子,有了我,娘親就會主動吐出諸多利於周國的情報。
許是當初娘親吐露了幾多情報,方才保了我與娘親這十六年的衣食無憂,年余前,不知何故,父皇與南淵都得知了娘親手裏握有他們所看重的地圖與名單。於是,父皇以暴斃之由囚禁了娘親,三哥以帶我散心為由困我在太師府。
對於南淵來說,娘親是他國的叛賊,對於周國來講,娘親是南淵派來的細作,我做為娘親唯一的孩子,身上流淌着周國與南淵的血,卻又都不屬於他們誰,他們必然容不下我。
宴帝前來求親,求的必然是一份安穩,按理說,五姐是最佳人選,父皇準不準是一回事,宴帝求不求又是另外一回事。這個宴帝,不按常理出牌也就罷了,還做出一副痴情模樣在保和殿上與我演了一出郎有情妾有意的戲碼,又以撤回守在錦城的十萬大軍為條件,換回了我這麼一個連做質子都不夠格的公主。
本公主這一世,碰到的淨是些奇人,奇葩的奇。我不由的想,或許皆因我本身,就是個奇葩的緣故。
我正胡亂思慮着這些雜七雜八的小事,對面宴帝突然說了句:「小時候與一眾皇兄陪同父皇參加祭祖大典,我至親的皇兄,踩着了我的一角衣擺,我當即趴在地上,摔壞了手上的貢品,被父皇罰在皇陵守了一年的孝。」
我一時愣住,抬眼忖着他話是什麼意思,他翹起嘴角,「反正我這次求親,也只是走個過場而已,帶走誰,都無甚差別,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把你帶走。」
我坐直身子,對上他的笑眼,他晃着几凳上的腿,輕飄飄道:「誒,大恩不言謝,不謝不謝。」
我扁了扁嘴,「你皇兄......」
他淡然一笑,「死了。」
我凜了凜,「你方才說一眾皇兄......」
他截住我的話,「都死了。」
疾馳的馬車裏,他笑容溫暖和煦,我卻感覺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穿透我身,使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他又閉上雙目,臉上漸露倦意,許久方說:「這一路,怕是要不太平了。」
平安無事行了幾日,離都城愈來愈遠,我眼睛越來越見不得明亮的物什,馬車裏的明黃用物總是晃的我睜不開眼。
宴帝察覺到我的異樣,探了探我的脈,問:「你中的是什麼毒?」
我揉了揉眼,存着些許希翼,「血毒草你可聽說過?」
他微怔了下,呵了一聲,「你這個公主,當的可是委實划不來,周皇真捨得下本,連世上早已滅絕的血毒草都給挖了出來,用在你身上,浪不浪費。」
他打量了我一下,突然笑了,「說不定我還真撿了個寶物,古人教導的好,莫以善小而不為,孤不過隨手做了件善事,轉眼就得到如此大的回報,看來,孤要日行一善了。」
我別過臉去,沒有搭理他,他又道:「初初見時,你臉尚算入得了眼,年余不見,怎地多了道舊傷?」
我收了收腿,「磕的。」
他往後靠了靠身子,揚了揚下巴,「磕的是有些技巧。」
我瞪了他一眼,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孤說到做到,就從今日開始,日行一善吧。」
正至黃昏,殘陽如血,倒掛在西邊,他手伸向窗外,做了個手勢,車隊緩緩停下。
宴帝望向窗外的鬱郁樹叢,淡然道:「在這裏等吧,再往前,就該擾民了。」說着轉向我,雙目一眯,「這樣一算,孤是日行兩善了,明日可以歇上一歇了。」
入夜後,我方知曉他這話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