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嵐和郭紹離開織造鋪,上了馬車。木輪嘩嘩直響,東京內城的路不怎麼顛,不過車窗內的竹簾也被搖得左右亂晃。陸嵐眼睛垂下默默不語,此時卻含蓄溫柔了不少。她以前在涿州和巫山到處跑給人治病、是很潑辣的小娘,誰惹了她、罵起人來一點不含糊,但現在倒有點扭扭捏捏起來。
「陳夫人的眼睛真厲害,不用量就挺合身。」陸小娘道,「就是還有點不太習慣……」
郭紹笑道:「術業有專攻,你也不想想陳夫人是做什麼的。」
這時他掀開車簾,對騎馬的盧成勇說道:「這會兒在西市,你去酒樓茶肆問問,有沒有食用的蜂窩賣。」盧成勇抱拳道:「喏。」
陸小娘聽罷頓時捂住臉,不過現在已經不腫了。她的目光閃爍:「那種東西一般沒人吃,哪有賣的?」郭紹笑道:「偌大的東京城,只要能想得到的東西,都可能有。」
陸小娘低聲道:「郭將軍對我那麼好作甚,是不是在打什麼歪主意?」
郭紹沒吭聲,陸小娘道:「我現在無家可歸,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這時郭紹才答非所問似的說道:「說到吃的,我倒想起來一件事。酒樓茶肆的山珍海味我吃過,連皇宮裏的御膳我都嘗過,但覺得最好吃的,還是玉蓮做的菜。」
「玉蓮是郭將軍府上的廚娘?」陸小娘隨口問道。
郭紹搖頭道:「她是我的妾,可不是廚子。但手藝確實了得,不是我一個人覺得好,家裏有個小道士,嘴特別挑,也喜歡玉蓮做的東西。有一次我就問她,手藝哪裏學?她說以前經常要餓肚子,所以要是能吃上一頓好的,一定要非常細心地做。這就是為什麼她做的菜那麼好吃。」
陸小娘聽罷看了一眼郭紹,估計在觀察他皮糙肉厚的模樣,確實不像是什麼貴族。
郭紹道:「沒挨過餓的人不會真懂食物的美味。」
陸小娘問道:「你說這個是何意?」
郭紹笑道:「沒在無數個夜裏輾轉反側過的人,也不懂美女的心的珍貴。」
陸小娘一臉緋紅:「郭將軍再這樣出言不遜調戲我,我要生氣了。」
郭紹輕鬆地說道:「我就是和你開個玩笑,不會拿陸娘子怎樣。」他說罷,眼睛忽然停留在陸嵐身上撐得很鼓的地方。
陸嵐低頭一看,頓時又羞又惱。這上衣雖然薄,胸那一塊的布料還是挺厚實的,但陸嵐的身體似乎與眾不同,剛才有點變化,生生出現了難堪的事。
「我……」陸嵐立刻用雙手擋住,「你如此輕薄我,還叫我怎麼做人?」
郭紹小聲道:「沒人知道的。」
……
周朝廷有了大筆財富,加上戰爭的勝利帶來的威勢,危機已緩解。
南唐國金陵卻是另一番景象,天氣不好,夏季的暴雨來襲,宮室琉璃瓦頂上的雨水嘩嘩直流,整個皇城像是被水淹了一般。天空雲層壓得很低,大白天就像在旁晚一般昏暗,閃電卻時不時把天地間照得通明。
李煜進宮時打着傘,但袍服和靴子已濕透。他在大殿上站着等了一會兒,便見一個宦官走了出來,說道:「太子裏面請。」
李煜這才跟着宦官入內,只見國主正坐在書房上邊的椅子上,周圍堆滿了書籍和奏章,光線暗淡之下,他一動不動,不仔細看真難發現上面坐着一個人。
「兒臣叩見父王。」李煜跪拜道。
「過來。」國主的聲音沙啞,輕輕一揮袍袖,周圍的近侍盡數退出了書房。
李煜默默地走進桌案,躬身立於案前。
國主道:「韓熙載等人都低估了周朝武夫郭紹,兩個月即下蜀地,他的野心不止蜀國吧?」
李煜忙道:「蜀國主向來羈傲不遜,尊號稱帝;父王在淮南之役後一直恭順,南唐軍也比蜀軍強盛,周朝廷不一定會對南唐用兵……」
「你在東京時,答應過進貢一百二十萬貫財物,現在我們得趕快派人進奉東京。」國主道。
李煜彎腰一拜。他覺得國主在這樣的大雨天召見自己,恐怕不止說進貢的事,便侍立聽着。
果然國主良久才開口道:「為父近日漸覺體力不支,洪都的宮殿修繕妥當,想遷過去居住,今天召太子來,就是想和你商議,該傳位給你了。」
「萬萬不可,父王正當壯年,怎可如此?兒臣不敢擔此大任。」李煜情緒複雜道。
國主道:「為父觀之,太子已可勝任國事,王位交給你,為父最放心。你念我年老心疲,切勿推遲。」
李煜忙跪在地上。
國主的口氣忽然有些愧疚:「本王一生大風大浪,卻在這種關頭要把重擔給你,着實有點對不住煜兒。」
李煜埋着頭,一臉鐵青。父親一生風浪,他熬到現在也不容易,付出了太大的代價;眼看要接手,卻是一個風雨飄搖中的爛攤子,那最後還能得到什麼?
宮殿裏頓時一閃,李煜等了一會兒,果然聽到「轟」地一聲雷響,這時才沉聲道:「請父王再慎重考慮。」
國主沉吟片刻,說道:「武昌節度使林仁肇封鎖長江南岸,派人與武平節度使(楚)議和結盟,共御上游;你的叔父李景達上書,趁淮南空虛,欲收復失地……昔者本王與周世宗議和,休兵結好,但時過境遷,恐怕南唐國再度陷入戰事在所難免。」
李煜道:「請戰者只有一兩人,國中臣民多不願輕開戰端,四王叔與林仁肇所奏固然在理,戰事也難免;但若王室主動開戰,會有不少人怨我們連累國家。」
「你下去罷。」國主頹然道。
……李煜叩拜告退,冒雨回到了東宮。
走到廊廡上,把傘遞給身後的隨從,前面門口的一個宦官見狀正欲執禮,李煜擺了擺手,低聲道:「不必喧譁。」說罷走進了廳堂,向裏面走了一陣,卻不進上房,而是走進旁邊的書房。
他閂上房門,一言不發獨自走到深處,很熟練地抱起右側牆邊的一隻書架挪了一下,然後伸手緩緩取下一塊磚頭,左手小心地托在下面。彎腰看過去,一張紙當着視線,紙張中間有個孔;他從孔看出去,是一盞銅燈架。一個穿着素白長裙的女子正端坐在一副畫架前,她正是周憲。
朦朧的光線中,周憲的臉脖和手腕顯得更白,就好像宮闈中的珍珠,她獨自坐在那裏,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在這樣的天氣里倒顯得十分淒清。她側身在硯台里蘸了蘸筆,專心在雕琢一幅畫。
李煜定睛一看,她畫的是一副梅花。
好長一段時間,周憲都這樣重複着慢悠悠的動作,換筆、蘸墨、畫畫,沒有出聲,沒有做其它任何事。李煜覺得沒什麼稀奇的,便恢復好書房裏的東西,退了出去。
走進上房,李煜便道:「我回來了。」也不進裏間,只在屏風外面的凳子上坐下來來,說道:「娥皇,給我沏壺茶。」
好一會兒周憲才款款走出來,看了一眼便說道:「殿下先進來換身袍服,稍後再喝茶。」
李煜低頭一看:「也好。」他便站起身來,走進房間隨意一瞟,發現那畫架上的梅花圖已不在,心下覺得有些奇怪,便用隨意的口氣問道:「娥皇在做什麼?」
「閒來無事,在畫畫。」周憲一邊找衣服,一邊說道,「父王召見你所為何事?」
李煜卻問道:「畫一幅怎樣的畫?」
「一時興起……」周憲的目光忽然有點改變,眼睛朝下看,輕聲道,「梅花。」
「哦。」李煜點點頭,這才沉聲道,「父王想提前退位遷往洪都,把王位傳與我。」
周憲神色一變,片刻後淡然道:「父王多年操勞,殿下能分擔,也是一種孝心……把袍服脫下來罷,換上這身。靴子也換了。」
一會兒工夫,周憲已把一疊有稜有角整整齊齊的衣裳放在榻上,下面還放了一雙木屐。
李煜解開腰帶,脫下袍服直接扔地上,沉聲道:「不過到我手裏是個爛攤子,南唐國基業在我手裏真不知能守多久。那郭紹……」
周憲端莊淡然的神色又是微微一變。
李煜道:「周軍能南征北戰,一個婦人不能帶兵,幾歲孩兒更不能。那郭紹深得皇室信任,又在軍中建立了威望……要是周朝廷沒有郭紹這個人了,會怎樣,還能威脅我國?」
「殿下所言何意?」周憲頓時吃驚道。
李煜沉默了良久,故意不答,等周憲考慮。他忙着換衣裳和鞋子,然後在塌上坐了下來,這才開口道:「我只是覺得此人十分麻煩,一時這樣想一想。」
周憲道:「他正當年輕,殿下怕是只能與他斗一斗。」
「實力不同、國內狀況不同,沒法斗,只有四王叔這等武夫,才認為戰陣勝負只與兵力多寡強弱有關。」李煜愁眉苦臉道,他見周憲還是沒有任何主意,又輕輕提醒道,「對了,我國進貢周朝廷的一百二十萬貫財貨,最近就得趕緊。」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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