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紹剛回到東京,就聽說了李繼勛發檄文起兵的事。懷州刺史「叛逃」,在李繼勛起兵前夕,就攜子奔回東京告密了。這世道,文官比武夫好駕馭,絕大部分文官是誰在京城坐皇位、就聽誰的。
皇城南部的禮館內,郭紹見了澤州刺史。
「兩個月前,李繼勛就放了三城囚犯,干涉州縣地方政務,到處徵發工匠、壯丁。收刮錢糧、鐵器、硝石、硫磺……」
「硝石、硫磺?」郭紹頓時注意了這個細節,他對這些東西比較敏感,因為火藥除了道士和煙花商賈用,官府很少使用的。
道士用的「伏火藥」和煙花用的火藥都是古人自己搗鼓出的玩意,配方很粗劣,雖然唐末就曾用於軍事、但基本沒啥用。李繼勛拿火藥來干甚……郭紹立刻想到了趙匡胤。
趙匡胤知道炸城的火藥配方!只有郭紹在壽州試驗出來的火藥方子才有點軍事價值,這個時代本有的火藥就是嚇唬人的玩意。
當初在壽州之戰後,柴榮威逼利誘叫郭紹把方子獻了上去,方子沒有擴散,但趙匡胤是柴榮身邊的核心人員,趙匡胤知道……因此趙三郎指使刺客在客棧謀刺時,才弄出了火藥想炸死郭紹。
當時郭紹面對柴榮的威壓沒辦法,不過也留了一手;幾年前他就琢磨趙匡胤是能做皇帝的人,以後會不會和自己為敵,所以有幾個細節沒有抖出去……
第一,中學化學實驗的法子提純硝石。溶解過濾、蒸煮結晶法除雜質,再用篩子大致篩除大小形狀不同的硝酸鈉晶體。沒有提純的法子,朝廷掌握的火藥不純,進一步影響原料混合比例,威力便打折扣。
第二,分類實驗法找原料混合比例。方子是死的,法子是活的。別人只得到了魚,沒得到「漁」。
第三,火藥顆粒化,加水舂合、搓碎篩粒。郭紹當初親自試驗過,顆粒化的火藥比粉末狀的燃燒速度高三倍以上……不進行顆粒化燃爆威力降幾倍。
第四,氣密性。火藥是燃爆,不額外注意封閉夯實,爆炸威力很小。
四個細節,如果都沒做到,想炸塌城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當初郭紹炸壽州城,用上了記憶中能用的現代見識和知識,並拼命過量用藥才成功。一個古代人,哪怕是張良轉世,沒有這些法子、想拿火藥一下子就炸塌城牆,郭紹琢磨是不可能辦到的事。
……刺史的消息,最重要的作用,讓郭紹猜測:趙匡胤投了李繼勛!
澤州刺史仍舊在滔滔不絕稟報各種消息,但郭紹基本沒聽了……李繼勛想幹嘛,他早就猜得到。郭紹現在最關注的人:趙匡胤!
趙匡胤在東京兵變後幾乎是徹底失敗,世人已經不再關心他。但郭紹卻有種特別的執着,沒法忽視這個人……現代的歷史知識讓他產生的症狀。唐宗宋祖,誰不知道?
郭紹想了好一會兒,現在拿趙匡胤一點辦法都沒,除非先滅掉李繼勛。不過他又想起了另一個還在東京的人:張永德。
張永德對趙匡胤有知遇之恩一點都不為過。趙匡胤是柴榮信任才重用的,但當年高平之戰前後的事郭紹十分清楚……沒有張永德先看重趙匡胤,趙匡胤連禁軍將領都不是,還幹着開封府馬直的官;沒有張永德多次在皇帝面前為趙匡胤不遺餘力地請功說好話,柴榮連趙匡胤是誰都不知道,還談什麼重用提拔?
張永德對趙匡胤的恩情,不比那義社十兄弟薄。
不過郭紹又尋思:東京兵變時,趙匡胤想逼張永德龍袍加身,究竟是想利用和害他呢,還是報張永德的恩?
而且張永德的做法是很機智地跑了。
……「一個人說什麼、想什麼都不要緊。」郭紹忽然開口道,「最要緊的是看他在關鍵時候做了什麼。」
澤州刺史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接郭紹的話。
郭紹當下便認定:張永德在關鍵時候沒做錯任何事,最起碼在自己有權力時,榮華富貴應該給張永德。
張永德究竟想過什麼,有沒有想做皇帝;郭紹無從得知。但一個人的想法是無罪的,因為人們常常都會想很多事,也許想過很邪惡的犯|罪,也許想過中彩票,也許想過讓某人的漂亮老婆陪睡……誰沒想過不該自己的東西?想想罷了,絕大部分事都不會真去做的。
就在這時,便見宦官曹泰走到了廳堂門口,一甩拂塵,拜道:「太后召見郭將軍,即刻進宮。」
郭紹聽罷,對澤州刺史道:「張使君忠心可嘉,不與叛賊同流合污,又帶來了重要的消息,朝廷定會論功欣賞、嘉獎張使君。」
澤州刺史長身而拜:「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敢言賞。」
「曹公公,不是巳時(上午九點到十一點)進宮議事麼?」郭紹隨口問道。
曹泰道:「太后要提前單獨見郭將軍一面。」
「勞煩曹公公帶路。」郭紹道。
曹泰好像想起在殿前司見到史彥超得到的斜眼「禮遇」,忙道:「郭將軍太客氣了。」
郭紹進宣德門、大慶門,到金祥殿,從高高石階側面的甬道進後殿。
到了之前幾次見符金盞的宮室,隔着一道木架裱綢緞像屏風一樣的薄牆,從里門看進去,只見符金盞身穿黃色袍服,正在雕窗前踱步。
郭紹進來,眾女子紛紛退出來,到了宮室大門內侍立。
「臣叩見太后。」郭紹依照禮節行叩拜之禮。
符金盞轉過身來,一張雪白美艷的臉,被黃色鮮艷的綢緞襯托得愈發尊貴。但她的臉色似乎不太好,說道:「你起來……李重進和李繼勛太無恥了!」她把一張紙丟到桌案上。
「是李繼勛的檄文?」郭紹不動聲色問道,「我已經看過了。」
符金盞沉聲道:「他們編造謠言,說我和你……」說到這裏,臉上情緒複雜,羞愧、憤怒都夾雜在了一起。
以前、現在,郭紹從來沒見符金盞在別人面前表現過多少情緒,她本來就是個能把握自己情緒的人,其臨危不亂的氣度連周太祖都大加讚賞,比當時豪傑只勝不差……但這並不是說她沒有感覺、什麼都看得開。
以前她只是沒人能說,只有靠自己。現在,她願意把自己的情緒在郭紹面前表露,這本身就很難得。郭紹知道她要的只是幾句安慰的話,讓她好受而已。有資格安慰她的人,世間絕無僅有。
正如上次的談話,符金盞最後也挑明了:只想聽聽你的甜言蜜語,你卻和我扯什麼道理。
不過對於符金盞這樣聰慧的人,完全沒道理的話無法安慰到她。郭紹用力琢磨了一會兒,這才開口道:「太后度過駱賓王《討武檄文》麼?」
「讀過。」符金盞一臉期待地看着他。
郭紹道:「武則天看到後,不起反笑,贊駱賓王的文章寫得很有文采。」
符金盞幽幽道:「我又不是武則天,我沒那麼大肚。那些人罵我,我就生氣、也感到很羞辱!而且……」她小聲道,「你也知道的……我沒法問心無愧。」
郭紹道:「天下人都不信這等罵言,太后還在意作甚?羞愧更是大可不必,我們就算一直以禮相待、恪守禮教,李繼勛還是會這麼罵,因為他謀反了,不必擔心激怒太后;也不是因罵人而承擔責任、而是造反。
反之,就算我們真如檄文上寫的那樣穢亂春宮,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天下人還是不會罵。首先人們不知道宮闈內的事,其次罵了要承擔嚴重的責任。
所以我們做什麼或不做什麼都毫無作用,仇者不管事實,只要張口就說;旁人也不管事實,因為又不關他們的事、也不影響他們的利益。除非做得太明顯了,有好事者捕風捉影、野史映射,那承認了便是,又沒傷天害理,這算什麼神人不容?」
郭紹又好言道:「古人就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別人愛說什麼防不住、也計較不過來。沒有真憑實據的歪曲謠言,只有愚蠢的人才會信,太后不必過於在意了。」
郭紹自己也製造過謠言,趙三姦殺案,不過他幹得比較仔細,有很多真真假假的實據可以佐證……當然最大的「證據」,是趙匡胤失敗了。這種事兒就是立場問題,就那麼一回事而已。
符金盞聽罷果然神情稍安,她沉吟片刻,看着郭紹道:「你說沒關係,我好像就好多了……」她柔聲道,「郭將軍一個武將,為什麼在你身邊的人會那麼舒心呢?」
郭紹小聲道:「因為我對太后,是用心來對待的。那趙匡胤、李繼勛等人會覺得我舒心麼?」
符金盞被逗得微微一樂,笑道:「李繼勛現在怕是恨得你咬牙切齒。」
「或許他們恨的不是我,以為我只是一個工具;恨的人是太后。」郭紹道,「現在天下蠢蠢欲動的人,都很忌憚太后。太后攝政後表現得相當有藝術。」
「我的理政舉措還過得去?」符金盞輕輕問道。
郭紹贊道:「非常高超、非常英明,五代十國這等世道,英雄豪傑在政權交接時也穩不住,所以五十年才換了五朝五姓;相比之下大統王朝的皇權更替只是等閒之事。」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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