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很喜歡糖糖老師,也許是喜歡他這個人,也許是喜歡他帶來的這個消息,她的女兒12歲畫畫就可以在市里參加比賽,還得了獎,還是一個不優秀的曾經他們認為有病的女兒,媽媽似乎也找到了不放棄我的理由,她讓糖糖老師留下來吃飯,糖糖老師沒有,他說他還有事,媽媽沒辦法,只能把糖糖老師送出門,臨走之前,糖糖老師摸摸我的頭,含笑道,「李優,我希望十年後在揚小調見到你。」
他說的地方我並不認識,目送他離開之後,跟着媽媽的步伐我回到客廳,知道我的畫得獎之後,李秀的祝福,媽媽的喜悅,唯獨爸爸,一直不言不語地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媽媽挑釁似地說,「哎,以後我們家就要出一個有身價的畫家了。」
安靜坐着的爸爸毫無預警地站起來,媽媽嚇了一跳,反射性地拉着我往後退了一步,我捏着小布包瞪着他,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我的小布包被他搶走了。
可是他沒有,他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就朝樓梯走去,一步一步地,我突然喊住他,他也停下腳步,媽媽扯着我的肩膀怕我亂來,我拉開小布包,從裏面抽了兩張一百塊撥開媽媽的手爬到離爸爸只有一個台階的樓梯,將錢舉起來,表情略是得意,「給你,不就是兩百塊錢的學費嘛,我給你!」
屋裏安靜地針掉地上都聽得見。
居高臨下讓爸爸的表情顯得有些扭曲,他的眼神很冷,唇角也是冷的,整個人從上往下盯着我,我的手在半空中可以感覺到那股冷氣,不過我並沒有退縮,依然高舉着手,表情就是你拿去阿你拿去阿,我不欠你的了。
我看到他的拳頭握在樓梯的把手上,青筋突出,那一刻我想後退的,這個位置他如果一巴掌扇下來,我會殘廢的。
「李天助!你別打她!」媽媽撕着嗓音過來,將我一把從樓梯上扯下來,我眼睛模糊地一步一步往下,差點就摔倒在並不高的鐵樓梯上。
許久,針都掉地上淹沒了,爸爸才轉身上樓梯,李秀站在我左邊,媽媽站在我右邊,目送着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樓梯上,媽媽猛地鬆一口氣,癱坐在沙發上,李秀立刻給媽媽倒水,順着媽媽的肩膀,「媽喝點水。」
媽媽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全是寬慰,那是一种放心,信任,疼愛有加的眼神,我站在原地,通體發涼。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爸爸看不起藝術家,他認為藝術家就是無病痛□□的一群廢物,偏偏我這個他最討厭的想放棄的女兒做了他最看不起的那群人。
小布包里的錢大概五百左右,在那個時候就是巨款,我揣着這筆巨款找了很多位置藏起來,依然還是不滿意,最後我把它跟那些在櫻花飛情賺的放在一起,壓在那件米黃色的裙子旁邊跟冰糖葫蘆躺在一起。
堂西街在經過一段時間的爭鬥之後,總算是逐漸安靜下來了,那群外來的狼崽最終鬥不過那群在這裏霸佔了無數個年頭的惡霸,而這群惡霸能有今天的好運氣,跟那些突然勤勞起來的警察有關,他們似乎達成了某種協議,一暗一明,在這堂西街流動着。
郭晶大呼好可惜,她一直希望警察能把這些惡霸趕出這條街,素貞阿姨嘆口氣說這是不可能的,堂西街這麼多年來一方面害怕惡霸,一方面靠着惡霸生存,這裏屬於無人管區,那些警察都是光吃飯不做事的,就算沒有這群惡霸,也會有別的惡霸,不停地循環,不停地開始。
我的心情則是複雜的,我跟那群惡霸起過衝突,按理來說我應該不希望他們在這裏繼續作惡作霸,而且那群惡霸還明確表示了還會來找我麻煩的,想到那到了他手裏的那些錢,我就咬牙切齒的,恨不得將他們就地正法,但是若是讓那般新來的狼崽得逞了,成為這條街的霸王,同樣的事情還是會發生的,並且新來的我更沒有底,我曾經以為那個警察說的要保我們,是將所有的惡霸趕出這條街,還堂西街一個寧靜,可是他們卻讓這群惡霸留了下來,所有的期待全因那群惡霸留下來而化為烏有,真是煩惱。
「李優,你怎麼了?好像很煩的樣子?」郭晶蹦蹦跳跳地進了櫻花飛情,湊近我,在我的臉上左看右看。
我推開她的臉,站起來,將垃圾提到門外,這時對面的遊戲廳里跑出來幾個人,其中一個就是那個帶頭的,他朝街頭跑了幾步後,突然停住腳步,然後看着我,接着他腳跟一旋,就朝我跑來,那張臉跟上次那副譏諷的表情重疊,我捏緊垃圾桶,死死地看着他,一步過一步離我越來越近。
「李優,你快進來!」郭晶在身後喊道,聲音發顫地,顯示她非常害怕。
「喲,倒垃圾呢。」他叉着腰笑得陰冷,眼神陰森地在我的手上打轉,他身後的幾個男孩,咬着牙籤歪着嘴,眼神佈滿嘲笑,我下意識地朝屋裏退了幾步,看着他。
「這段時間我太忙了,沒時間來找你算賬。」他摸摸下巴,眼神在櫻花飛情里打轉,那神情隨時都有衝進來的可能,我緊緊揣着垃圾桶,緊盯着他,若是他敢動,我就跟他拼了。
「你知道嗎,這堂西街!只要你敢用掃把打我,打這裏!」他指着額頭那個位置,「太他媽地疼了!而且還是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丟臉,真是丟臉。」
小屁孩三個字差點讓我衝上去咬他,我死死地壓抑住我的腳壓抑住我身體所有的肌能,就看着他,看他什麼時候動手,我來還手。
「不過!」他突然停下那些流氓的表情,唇角冷笑起來,他指着我,「你夠他媽的有本事!」說完眼神掃了眼櫻花飛情,神情還是冷的,他卻轉身朝街頭走去,伸手往天空一豎,我的心猛地繃緊,正準備作戰,他身後的那幾個人也跟着他轉身朝街頭走去,走在最後的那一個轉頭看了我一眼,手抹了脖子比出殺的動作。
眼看着他們的人消失在街頭,我的神經一放鬆,差點摔倒在地上,郭晶急忙扶住我,「李優,怎麼辦,他們好可怕。」我閉了閉眼,站直身子,繼續將垃圾拿去倒了。
我不知道怎麼辦,只能他們來一次我反抗一次,反正要從我這裏拿到錢是不可能的,我只會反抗,因為我至今還沒有找到制服他們的辦法,警察跟惡霸都勾結到一起了,我們還能怎麼辦。
接下來的日子,風平浪靜,隔壁幾家店陸陸續續都交了所謂的保護費,唯獨我們這一家,他們卻再也沒進來過,從門口路過的時候,表情還是陰冷的,眼神還是嘲諷的,可是就是沒有再進來過,這種摸不着套路的感覺更加讓人發瘋,我寧可他跟我實打實地幹上一架,也不想像這樣,防着防着卻沒有點風吹草動。
櫻花飛情的生意越來越好了,以前素貞阿姨只需要來一個下午或者早上,她現在得每天都待在櫻花飛情,我把收入給了她一部分,她剛開始不肯要,後來我說是給楊天的,讓她收着,她才肯拿,這一個半月的時間,她沒有再去幫別人砍柴,手愈發地白淨起來,氣色也好看了很多,整個人愈發地漂亮,素貞阿姨本來就很年輕,她生楊天的時候才20歲不到,現在她頂多也才三十六歲左右,許多來店裏看書的小孩都喜歡她,愛倚在她的腳邊看書,吃雪糕,這附近幾條街的小孩大部分都在櫻花飛情度過他們的童年,這些漫畫書陪伴着他們一整個暑假,一整個小學,初中,高中,很多年以後,他們說櫻花飛情是青春的收容所。
我又何嘗不是呢,我的青春從櫻花飛情開始,從它這裏拉下帷幕,它收容了我們所有人的青春。
1991年九月開學,我從三年級升到四年級,跨過了在常青小學的第一個年頭,開學當天,看到屹立不倒的常青樹,這個時候正是常青樹最旺盛的時候,跟去年我看到的時候那樣生機勃勃,我站在常青樹下,許久許久都回不了神,那種一輩子一次的悸動我給了常青樹,它還在,我也還在。
不變的還有跟着我一起升年級換教室的同學,我是最後一個進門的,其他人都已經坐在位置上等着老師了,唯獨我慢吞吞地踩着點進門,郭晶朝我揮手,其他人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着我,很淡,沒有以前那樣刺眼,也許是過了一個暑假,戰鬥力都有點下降了。
宴海濤狗改不了□□,他將腳翹在桌子上,一副挑釁地樣子看着我拉開椅子,我懶得理他,坐到椅子上將書包塞進抽屜里,下一秒,椅子咯吱一聲響了,我隨着聲音嘩啦一聲摔到在地上,木塊狠狠地戳到我屁股的肉上,我整個人一恍惚。
全班哄地一聲都笑了,笑聲震耳欲聾,所有剛剛坐得很正經的同學都站起來,朝我這個方向看來,有些甚至擠過來,就為了能一睹我的慘狀,我的耳朵轟隆隆的,難堪跟無助從四面八方湧來,我的臉正對着宴海濤,他正在笑,笑得最得意,那咧開的嘴裏仿佛有無數的獠牙,一根比一根醜陋。
我刷地一聲站起來,用力地一扇,「啪!」響亮的一巴掌,他的嘴歪了,全場的笑聲靜了。
這是我第二次扇他巴掌,他愣了有一秒鐘,隨後他也刷地一聲站起來,表情陰冷,我看着他朝我伸出手,那隻手直達我的脖子,下一秒我被人拉開,他的手撲了個空。
拉着我的人是張楚,他擋在我面前,看着宴海濤,「這件事情一開始就是你不對,這張椅子老師讓你搬去換你沒去!」
宴海濤瞪大眼睛,眼睛裏全是血絲,「我第二次被她扇臉了,張楚你要護她沒關係,我總會找到機會將她堵死在角落裏的!」不知道什麼時候風行這樣的事情,只要看誰不順眼,堵他打一頓就可以解氣。
「她是一個女孩子!」張楚不可思議地喊道。
「哼,一個女孩子?」他冷哼,很力地抹了一下有點流血的嘴角,眼睛盯着我,「我是不打女孩的,可是她例外。」說完他推開張楚,警告地看着我,隨後從後門離開了教室。
班裏一片安靜。
我揉着發麻的手,將宴海濤的椅子搬到我的位置上,一聲不吭地坐下,郭晶猛地抱住我的脖子,「李優,怎麼辦他們要打你,不如你跟他道歉好不好?」
我安靜地拉下她的手,沒有吭聲,只是彎腰將畫本拿出來,「我是不會道歉的!」我申明道,隨後不管他們什麼神情,趴在桌子上畫着我今早見到的常青樹。
我知道,那些同學正噁心地看着我,張楚正擔心地看着我,可是我哪裏需要他們擔心,該發生的會發生的,我只能去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