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活的這個地方叫做常青鎮,爸爸在這裏開了一間小賣部,每天早出晚歸的,媽媽也經常跟着爸爸的腳步,去幫忙補貨,家裏就剩下我跟李秀兩個人,她總是很忙碌,忙着打掃衛生,忙着整理屋子,有時還做些我看不懂的小手工,晚上的時候她就會坐下來寫作業,小小的本子上寫滿了她幼嫩得清秀的字體,媽媽說李秀在常青小學讀4年級,常青小學是公立學校,很讓市裏的領導看重,媽媽說到時我也要去常青小學讀書,這使得我有些興奮,對未來燃起了小火苗。
我依然不愛說話,發呆成了我最常有的表情,我再也不主動去洗碗了,雕花大碟的碎片時常在夢裏驚擾我,我甚至害怕睡覺,我變得如驚弓的小鳥一樣,敏感且膽小,有時我會特別懷念古老的小鎮,懷念我藏起來的半塊桃餅,我藏在了閣樓,那裏有好多老鼠,肯定已經被老鼠給吃掉了,每當想到這個時候,我特別後悔,當時怎麼不勇敢一點,把它帶在身上呢,它是我第一次喜歡的東西。
晚上爸爸回來吃飯,桌子上已經擺滿了李秀做的菜,我見到爸爸一進門就把李秀開心地抱在懷裏,轉了一個大圈,屋子裏充滿了李秀鈴當般的笑聲,媽媽把印着喜字的大袋小袋放到沙發上,招呼着我們過去吃飯,我想走過去,腳跟好像被釘住一般,我木納地看着還在轉圈的父女,捂住耳朵,漸漸地身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李秀鈴鐺刺耳的笑聲也消失了。
「優優!!」手臂突然傳來一陣細小的鈍痛,我茫然地抬頭,就見媽媽一臉擔憂地看着我,「你怎麼了?我叫了你好多聲,你都沒應我」
「我……」我想說我沒事,轉眼看到爸爸跟李秀坐在餐桌前,親熱地靠在一起,兩雙眼睛擔憂地看向我,原本的話,我咽在了喉嚨里。
「老公,這孩子總不愛說話,有時坐在一邊完全沒有生息,你說會不會是有病?」媽媽拉着我,把我帶到凳子上。
「我也覺得有點不大正常,不如我們明天帶她去看醫生。」爸爸沉思了一下,他認真地審視了下我的臉,像掃描什麼一樣,從上到下,將我看了個遍,我縮了縮脖子,大聲地說:「我沒有病,我沒病,我不要看醫生!」
我知道我的眼神一定很兇,不然爸爸怎麼會被我嚇到楞住了,連李秀也一臉的不安,媽媽手裏的筷子當場就掉在桌子上,哐當一聲,驚飛了他們營造的天倫之樂。
沖好涼,我穿着睡衣,擦乾頭髮,經過父母房間的時候,裏面傳來了說話聲,我輕手輕腳想走過去,可是,我聽到了我的名字,於是我停下了腳步。
「你說你爸怎麼教的孩子,才多大的孩子,眼神就那麼可怕,我剛才就覺得她要站起來咬我。」爸爸的聲音。
「我爸不是很會帶小孩,但是也不至於啊,閨閨那女孩子就很活潑可愛啊。」閨閨就是我表妹的小名,我手腳冰涼地把耳朵貼得更近,我要聽清他們到底還準備說些什麼。
「你的意思是我們的女兒有問題?那就帶她去看醫生,整天跟一個這樣的孩子相處在一起,心臟都會承受不了。」爸爸的聲音透出害怕,他的害怕聽在我耳朵里就如利劍一般,生生割開我的腦漿。
「等她上學了,到時我再聯繫看看,鎮裏的醫生也看不了這種病,也許上了學就會好一點,希望學校不要看出優優有問題,不然我們那麼多錢都白花了。」
我沒病,我真的沒病,我沒有病,我不要看醫生,我害怕看醫生。
我扯着半乾的頭髮,很用力地扯,像在拔草一樣,但是我說不出口,我動了動嘴巴,一股鹹鹹的味道流進嘴裏,淚水很快就打濕我的衣領,我還是說不出口,他們還在繼續說,他們一點都不願相信我沒病,我想推開門,告訴爸爸,我真的沒病,半開的房門裏透出光線,只要我一推開門,就可以說了,可我渾身僵硬,手也抬不起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到房間,怎麼哭着睡着的,睡着前的影像播放着古老的小鎮,我在河邊嬉笑,玩耍,我在古老的小鎮裏上學,沒有人管,沒有人會說我有病,也不會有人想把我帶去看醫生,還有藏起來的半塊桃餅,很香很甜,就如這夢裏的味道。
第二天,我告訴媽媽,我要回小鎮,我想跟外公一起生活,我告訴媽媽,我可以什麼都讓給表妹,只要讓我回去小鎮。
媽媽大聲地朝我說:「不行!」她喊出來的時候,眼神帶着我不懂的痛苦,然後她就哭起來了,一邊哭一邊說;「我們都是正常人啊,為什麼會生出不正常的女兒,造孽啊造孽啊。」
我沉默地看着她哭,從此我更加沉默,發呆的時間更加長,我在發呆裏面找回我對小鎮的懷念,以及半塊我藏起來的桃餅,那是我唯一的歡樂。
突然有一天,爸爸告訴我,明天要到新學校報到了,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面太長時間,他的告知令我有了一瞬間的無措,隨後我想起了小鎮的學校,開始有了些許的期待。
媽媽買了橘黃色的書包給我,拿過書包的那一刻,我很想丟出窗外,但是我還是忍住了,笑着跟媽媽說謝謝,眼睛卻看向李秀手裏漂亮的藍色書包,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變成一個小偷,我一定要把李秀帶蕾絲的白色裙子,漂亮的藍色書包,還有那頭高高的馬尾偷過來,藏到藍鬍子的夾子裏,讓李秀只能穿我橘黃色的裙子,背橘黃色的書包,頂着我這一頭亂糟糟的頭髮。
開學當天,爸爸把我跟李秀送到常青學校的門口,讓李秀好好照顧我,然後低下身子,握着我的肩膀,假裝慈祥地說,「優優一定要乖乖的,要跟同學和睦相處,不要吵架,多跟同學講話,不要給你姐姐丟臉。」
我乖巧地點頭,沉默地看着他深深地擁抱李秀,輕聲笑語地說,「晚點來接你們!」然後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消失在人海里。
「走吧,妹妹。」李秀拉住我的手,帶着我走進學校,遠遠地我就看見一棵很漂亮的大樹,整棵樹都很綠,葉子綠得發亮,屹立在幾座樓房之間,顯得特別的有生命力,我掙脫開李秀的手,跑過去,好奇地抬眼看着發光的葉子,它們隨着風輕輕搖擺,就如在吟唱一首溫柔的歌曲。
李秀跟過來,她站在我旁邊,眼帶溫柔地笑道,「這是常青樹哦,一年四季的葉子都是綠的,是我們鎮裏最有代表性的植物,所以我們鎮叫常青鎮,我們學校也叫常青小學。」
我圍着大樹旋轉,我想知道它為何會一年四季都是綠的,無數的好奇悄悄地埋在我11歲的心頭。
多年後我才知道,常青樹只是泛指一些四季如夕的植物,而我眼前這棵,它有一個更好聽更詩意的名字,雪松。
李秀的人緣無疑是好的,她帶着我穿過幾個教室門口,有高的矮的,男的女的跟她打招呼,每個人打完招呼都會好奇地看我一眼,然後問,「秀秀,這是你說的妹妹?好不像哦。」
含蓄一點的會說,「其實妹妹也很可愛啦,像爸爸也不錯」
我低着頭,用手指去摳李秀的掌心,想她放手,她卻抓得越緊,似乎一點也不在乎我指甲的銳利。
我為什麼要像爸爸?我只想像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