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數十分鐘的車程以後,我們已經遠離了東京的核心城區。
從高速公路的出口駛過,在幾家掛滿了赤紅色橫幅的大樓之間拐過,繼而把車停進了附近的一幢立體停車樓。
儘管私家車的停車費用依然挺高,不過這種時候我也無法在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上顧慮太多。
「業平君……雖然也並不是什麼非常重要的問題吧,只是為什麼您會在今天晚上約我去那家舊書店裏買書?」逢世小姐在下車以後有些突然地問我。
這個……
當我正想用「是想要幫涼子買一些寫作的素材」這一理由來應付過去的時候,又想到那樣的話在逢世小姐面前最好還是不要說。
「逢世小姐,今天晚上……我之所以約你去那家書店,是因為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我認為必須要對你說。」
在說完了這一句話之後,我小心地觀察了一眼逢世小姐的表情,並沒有從中看出什麼大的變動。
「在這裏說不可以嗎?」她抬頭注視着我的眼睛,小聲地詢問。
「並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覺得最好還是在那家書店裏說。」
聞言,逢世小姐沉默了許久,最後還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不知為何,每當我的目光觸及她的雙眼,我總是下意識地想要閃躲。
她的眼神非常悲傷……
就仿佛早已看穿了我的想法一樣,明知道等待着自己的答案會是什麼,可是卻沒有逃避,沉默而堅忍地走向了註定終結的方向……
背叛了逢世小姐……同時也背叛了涼子的心意的我,真的可以得到救贖嗎?
心裏懷抱着這樣的恐懼與疑惑,我們一步一步地向着那個狹窄而又陌生的方向走。
之所以會知道那家書店,是因為很久以前和母親一起逛街的時候曾經來過。
書店的店主是一個年齡在八十歲左右的老婆婆,時至今日仍然扎着大正時代復古的三股辮,斑白的鬢髮在微風中起起落落,讓看過的人在剎那之間心生恍惚。
當我們走進書店的大門之後,坐在櫃枱旁邊的那位老人先是看了我一眼,扶了扶架在鼻樑上的老花眼鏡,而後就對我說:「您是小川先生吧?上次您來光顧小店,應該已經是一年之前的事情了。」
「老人家,您的記性真好。我的確在上一年的時候來過一次,沒想到現在您還能記得。」
她卻像並沒有聽見我的話語似的,只是自顧自地說着,「店裏的客人很少,許多老顧客都在數十年前紀伊國屋等大型書店發展起來之後就不再光顧。會經常來的客人不多,您的父親就是其中一個老客戶。」
什麼?!
父親他……也經常會來這裏買書?
在我已經開始變得有些模糊的中學時代的記憶中,當年和母親一起來到這家書店,似乎也是因為她提出了一起隨便逛逛的要求……
「您還記得我的母親嗎?」我幾乎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啊……知惠小姐是吧?本來應該叫她小川夫人的呢,只是您的母親好像並不喜歡別人這樣稱呼她。」
說着,老人輕嘆了一口氣,右手的手指輕微地一張一握,仿佛寺廟裏的老僧在持用念珠。
母親她……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
當我的腦海中產生了這樣的疑惑,又不禁為自己對於與共度了二十餘年的母親的一無所知而感到惶恐……
自從我中學時代來到日本以後,就和母親一起居住在千葉縣的一棟別墅中,一日三餐都是在學校里所用,平時和母親也幾乎沒有什麼交流。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起……我的生活才變成那種樣子的呢?
互相無視着對方,一起卻又過着獨一的生活……
母親她……到底是在什麼時候去世的呢?
當這個問題那樣突然地出現在了我的意識之中,就恍如一根尖銳的芒刺扎入了飽脹的氣球……
是在近幾年,還是多年以前?
感覺很接近,卻又很遙遠……
我到底怎麼了?
是什麼……是什麼呢?
真是無用之物……
「業平君……你怎麼了嗎?」
迷濛之間,我隱約感到身後有人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逢世……小姐?」
「沒事吧?」她伸出手撫摸了一下我的額頭問道。
「嗯……謝謝……」
那一刻……從晦澀的幽暗中脫離了出來,仿如被突如其來的光亮所救贖,有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
剛才……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那麼痛苦呢?
一旦脫離了前時的因果,僅僅面對這一個問題的時候,唯有一片虛無一般的空白充斥在我的心中……
「逢世小姐,跟我來一下好嗎?」
「嗯……」
在徵求了她的同意以後,我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和她一起靠近了書店內部的一個角落。
古舊的壁櫥里存放着許多年代久遠的紀念之物。
當時……我就是站在這裏拿起了那台老式相機,為她和這家書店裏的舊書拍了一張合照。
逢世小姐臉上的笑容……讓我終生難忘。
「喜歡你……」
情不自禁地對她說了,就像那時一樣……
「業平君……不用再欺騙自己了。」
「你所喜歡的人……其實從始至終都是涼子吧?」
說着,逢世小姐的臉上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那句話就像是詛咒……沉重到讓我無法背負。」
「可是現在……已經不用再迷茫了,因為業平君你……」
還沒說完,逢世小姐突然劇烈地咳嗽了一陣。
星點紅色的液體濺到了我的臉上,又或者落於地表……
「你到這裏……是來和我分手的呢。」
被這驟然發生的巨變所衝擊,一時間我竟然呆住了。
「逢世小姐!」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就立刻向着逢世小姐衝去,打算把她扶住。
「不要過來……」她聲音顫抖着說。
「為什麼?」
「在你想好之前,不要過來……」她又重複說道。
「你要我……想好什麼?」
「要和我一起殉情嗎?」她微笑着問道。
「不回答……就是拒絕了吧?」
「以後……涼子就拜託你照顧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