軀體……沉降於不見光亮的深海之中。
持續着這亘古持恆的下落……
就連季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於這黑暗的淵流中下沉了多久。
久遠到此身仿如已化為枯骨,意識亦葬於永無休止的長夢……
若非女孩仍被他緊緊地抱於懷中,他甚至無法判斷自身的存在與否。
在這虛無死寂的黑暗苦海中,一分一秒都延伸得無限長久……
恰似季木於煉獄山門之外所經受的永劫孤獨,亦如望穿事象的本質之後所沉陷的狂骨之夢……
然此刻他的心中沒有悲哀,也沒有傷痛。
有的……只是那延綿無際的孤獨。
在此之後,還有誰能同他一道……還有誰能與他並肩而行呢?
已然不復再有……
他將獨自一人,孤獨地活下去。
直到可以無憾地死去的時候……
漸漸地……
他們的身體與沖落的海水一起,以愈發可怕的速度急劇地下落。
直到某一個瞬間,季木倏而發覺這晦暗、幽深的海中不再不可見物。
那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廣廈高樓,其中許多建築都令季木感到眼熟……
他的心裏忽然有了明悟。
原來這看似無底之海實則也存在它的底部……
那便是世界的盡頭。
儘管位於不同的時空,但眼前之景實實在在就是世界的盡頭。
所以,在那個時候……季木才能夠於那幢大樓的窗外看見未來下落的自我。
思緒一閃而過的瞬間以後,他和女孩所在的位置已經十分接近海的底部——世界盡頭的城市中的公路。
如果那公路確實為真實不虛的鋼筋混泥土,那麼二人若是以這般恐怖的速度落於其上……怕是連粉身碎骨都不足以形容。
但在季木的設想當中,那多半是「上層世界」與「下層世界」的交匯之處。
它是「海之底部」,亦是「潭之水面」……
僅在剎那之間,季木和女孩的軀體便與之相撞。
然而……在下一秒,映入他的眼中的卻是璀璨、奪目的天光。
他和女孩寂靜地漂浮在無垠的水面上,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響。
待到醒覺之後,他又抱起女孩,腳踏着潭水踱步行走。
水潭的彼岸遙遠得像是在彼方的天際盡頭……
夜裏四更天,季木方走上岸。
此時黑夜早已吞噬白晝……
行走之間,季木不時會停下腳步。
他只是靜靜地望着女孩,卻什麼話語也不曾說過。
順着河水的流向,季木穿過了高高低低的灌木,經過了荒涼衰敗的原野,跨過了地勢險阻的山坡……
直至身上增添了無數道大大小小的傷口,他才得以回到那座充滿二人回憶的建築。
「芷……我們回家了。」他在女孩的耳邊悄悄說。
那一瞬間,他的心裏突如其來地產生了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卻又在最後止住了……
因為他不希望女孩看到自己淚流的時候。
待到心情平復,季木輕呼出一口氣,而後推開了眼前的那扇門戶。
圖書館裏依然維持着他們離開時的面目。
那九片結晶之葉,亦是安靜地被擺放於九個木架之中。
以全然之姿再次與它們相見的時候,季木知曉自己已經可以讀出它們的內容。
而這徵象便是每一片葉都在散發着獨屬於自己的光芒……
他先是走向了第三行正中的那一個木架,將其上呈放着的那片結晶之葉握於手中。
「yesod(基礎)。」季木如是言說。
喚出了其中深藏的本質,結晶之葉開始大放光芒。
那光芒之間蘊含着十大至高原質之一的理法。
與此同時,季木心象深處的天勢震動,逐漸顯化出天國的構圖。
那無上光芒中的一者匯入到了他的心象之中,化為了神國之基礎——月球天。
在第一重天形成的那一瞬間,那片結晶之葉也碎成了粉末。
繼而,季木的步履又向左移動,取下了左側木架上的那一片結晶之葉。
「hod(宏偉)。」
當他的話音落下以後,第二道無上之光漸漸於葉片的紋路之間湧出,於心象深處構成了天國的第二重——水星天。
此後,季木灑下了手中結晶的碎末,向着右側的那一個木架行走。
「netzach(勝利)。」
每當一重天國於他的心象間被創造,季木臉上顯露的疲憊便會極大地加重。
哪怕是於全能的造物者而言,神國的構建都是非凡的重負。
對季木來說,則更是如此。
稍有不慎,便會全盤坍崩。
而今,他正是以聖者的境界來穩固心象四方的要素。
作為神國之基的月天向煉獄頂端的伊甸淌下光河,以此來將二者相連。
而待九重之天國皆成就的那一時刻,諸天的威儀幾乎籠罩了天上天下間。
「天命將成……」漆黑此般言道,「屆時……天上地下所有的權柄都在你的手中,世上再沒有你所不能成就的了。」
聞言,季木先是沉默,而後他才開口:
「彼拉多就對祂說:『這樣,你是王嗎?』
耶穌回答說:『你說我是王。我為此而生,也為此來到世間,特為給真理作見證;凡屬真理的人就聽我的話。』
彼拉多說:『真理是什麼呢?』」
說了這話,季木便推門而去了。
他沒有再去留戀這個他與女孩一同生活過的地方……
因為……二人的故事即將迎來末了。
他抱着女孩,無言地行走在通往森林的無邊曠野上。
「曠野里的百合花……」
恍惚之間……他似是聽聞女孩如是言道。
但季木卻沒有低頭看她……
因為一旦那樣……便知此般虛假。
「曠野里的百合花……究竟在哪兒呢?」
他遙望一片荒蕪的淒涼原野,情不自禁地一再重複這句話。
回過神時……才發現淚水早已盈滿了眼眶。
……
8月29日
「瞧一瞧曠野里的百合花……」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今天早晨卻使我陷入無法排遣的憂傷。我來到田野,心田和眼眶都充滿淚水,情不自禁地一再重複這句話。我眺望空曠的平野,只見農民彎腰扶犁艱難地耕地……「曠野里的百合花……」上帝啊,究竟在哪兒呢?
——《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