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指間的縫隙里穿過且飄然零落的……是冬日的細雪。
此時的我,正與月一同行走在奈良公園中由東大社通往春日大社的山路。
這或許算得上是我們的第一次出遊。
一步,一步……
鞋底深深地陷入鬆軟的積雪之中。
而我緊緊地牽着月的手。
沿途走來,不時會看到戴着三度笠的老翁徐徐掃雪。
從他們的身畔經過之時,隱隱可見其人臉上略帶祝福的笑容。
會選擇在這個時間出行,其實並不是因為什麼大不了的理由。
僅僅是為了尋找月曾說過的某物……
據說那是一塊樣貌再普通不過的圓形石頭。
也曾詢問過月,那石頭是否是什麼了不得的寶物。
但得到的答覆卻令人疑惑。
「那塊石頭,是另一世界的入口。」
「另一世界……那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那是一個誰也夠不到的地方,在那裏就連時光也停止流動。」
那是一個誰也夠不到的地方……在那裏就連時光也停止流動?
在這個世界上,難道還有如此奇妙的場所?
當時我的心中,也流淌着許多奇妙的念頭……
於是,我選擇相信月。
而後又問,她是否曾經在世界的什麼地方見過那樣的一塊石頭。
女孩的答案自然也是「沒有」。
「那石頭並不存在於這個事物不斷受損、心不斷飄移、時間不斷流逝的世界之中。」
那時,沉吟許久的女孩露出深思的神情,坐在奈良公園的長椅上微微支頤如是說。
「這姿勢倒頗像太宰。」
自覺說出了煞風景的話的我微微頷首。
但月的臉上卻露出了笑容。
「太宰的一生或許也是在尋找着……那另一世界的入口。」
「恰如同《人間失格》當中所述一般,生來便自知是不容於世的怪物。」
而我只是沉默着不置可否。
「那塊石頭究竟位於何處?」少頃之後,我說。
月並沒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設了一個比喻說:「世界上有任何人都沒有見過的東西。它很溫柔,非常甜美。大概,如果可以看見的話,誰都會想要的吧。正因為如此,才會誰也沒有見過它。為了讓人無法那麼輕易地得到,世界才把它藏了起來。但是,總有一天會有人找到。應該得到的那個唯一的人,一定能把它找出來……」
「夢?」
不知為何,我下意識地猜道,隨後又微微搖頭。
一時,無言的沈默橫亘在我與她之間的空氣中。
月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微微低垂的眼瞼下是沉靜到顯得有些空幻的雙眸。
「想要和你一同……去往那無人知曉的遠方小鎮。」
「在那裏,一切都被允許。」
「我們一定可以從頭來過……」
女孩仿若囈語地說。
「不想變成大人……那樣一點好處都沒有。」
我將她抱在了懷中。
「遠方的城鎮,就在那入口石的背後?」
月安靜地點了點頭。
「卡夫卡君……你愛我嗎?」
女孩突然的發問,使我一下子怔住。
「我當然愛你。」
最後……我這般答覆。
「卡夫卡君,你愛我嗎?」月又一次問道。
「我愛你。」我仍是耐心地說。
語氣和緩、平靜,話音也沒有那麼顫抖,仿佛只是對於事實再簡單不過的陳述。
爾後,她第三次問道,「你愛我嗎?」
「月……對此,你難道還存有疑慮嗎?」
因着女孩三次問我「你愛我嗎」,我的心就憂愁,有些感傷。
「你愛我……其實我都知道。」
她的聲音輕如蚊蚋。
「那又何必要有此問呢?」
女孩沒有回答。
沉默了良久,她才倚着我的肩道:「自從我們出生時起……就一直在尋找對方。」
月的話語令我感到迷茫。
「卡夫卡君,你知道古希臘的喜劇家阿里斯托芬嗎?」她問。
「印象里……似乎是柏拉圖所在的那一時代的人物。」我說。
「嗯……」月輕輕點頭,「在柏拉圖的《會飲篇》中,阿里斯托芬關於『愛情』做出了如下論述:
從前,除了男人和女人之外,還存在着同時具備陰陽兩性的第三類人種——陰陽人。
那時的人類的形體恍若圓球,每個人都有四隻腳和四隻手,一個圓頸項上安着一個圓頭,頭上長着兩副面孔,一副朝前一副朝後,可是形狀完全相同,並且有着四個耳朵,而這種陰陽人的其他器官也按比例比今人多出了一個倍數。
他們因由自身的力量很大,就想像荷馬所說的厄菲阿爾忒斯和俄托斯一樣,企圖打開一條天路,與諸神交鋒。
以宙斯為首的諸神不知所措,因為他們不能滅絕人類,要是滅絕了人類,就斷絕了人對神靈的崇拜和香火。
但是神靈也無法容忍人類的褻瀆。
為了削弱當時的人種,宙斯便把人剖成了兩半。
在此之後,一半的人時時想念自己的另外一半,希望再度合攏,便常常擁抱着不放手,飯也不吃,事也不做,直到飢餓麻痹而死,因為他們不想分開……
要是這一半死了,那一半還活着,活着的那一半就到處尋求配偶,一碰到就跳上去擁抱,不管那是整個女人剖開的一半,即我們現在所謂的女人,還是整個男人剖開的一半。
那時的人類無法交合,就逐漸死滅了。
宙斯的心中起了憐憫,就給了人類交合的可能。
由於這種安排,如果異性相擁,就可以傳下人種,同性相擁,也可以由此舒緩心底的寂寞。
所以我們每個人都是人的一半,那是一種唯有合起來才能成為整體的生物。
而這種對於成為整體的希冀與追求……就叫做『愛』。」
「失去了另外一半的人類,為找回自我而踏上旅途。」
「儘管拖着那殘敗的身軀,哪怕傷痕累累折斷手足……」
「這樣的情感……便被稱為『愛』。」
「所以……」
女孩短暫地沉默。
「卡夫卡君……你愛我嗎?」
十五歲的少年望着十五歲的少女,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兩人只是緊緊地相擁。
「你我本是一體。」她說。
……
你在世界邊緣的時候
我在死去的火山口
站在門後邊的
是失去文字的話語
睡着時月光照在門後
空中掉下小魚
窗外的士兵們
把一顆心繃緊
海邊椅子上坐着卡夫卡
想着驅動世界的鐘擺
當心扉關閉的時候
無處可去的斯芬克斯
把身影化為利劍
刺穿你的夢
溺水少女的手指
探摸入口的石頭
張開藍色的裙裾
注視海邊的卡夫卡
——《海邊的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