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季木與女孩立足的地點仍是那幢大樓的天台。
只是,本應存在於此的場景卻發生形變了,變得不似人間一般。
原本,在這個天台,他們應該可以看到夜空,以及許多高於這幢大樓的建築。
然而,眼前除卻高懸於空的巴別之塔以外,其餘的區域都是晦暗、幽深的大海。
那海既是天空,也是宇宙……
心中自然而然地生出此般觀感。
通天的高塔仿佛星辰的鐘樓,群星為其所俘虜,化作流轉的漩渦籠罩四周,而凝固的星光則成為固化的鎖鏈,將塔身釘於超乎人世的莫名虛空。
海水在高塔的左右化為牆垣,奇異的是,那水在某種力量的作用下由上至下地沖落,恍如洪水自天上的窗戶湧出所形成的接天瀑布。
這景象令他想到了許多。
「果然……線索就在此處。「震撼之餘,季木向身旁的女孩說。
這時,他才明白,過去的自己被長久以來形成的慣性思維所誤導了。
他下意識地認為這幢本應只存在於故事之中的大樓會是詛咒,因為真相多半不會被安置在一開始就能輕易觸及之處。
正是因由這線索實在過於明顯,所以他才對此始終持着懷疑的態度。
好不容易才得以和女孩再次重逢,他不願讓她承受這樣的風險……
畢竟,在他所編撰的那個故事的終末……女孩和「許願天使」雙雙墜入了地獄之中。
他害怕這幢大樓會帶來女孩的死,因此那時毫不猶豫地帶着女孩逃走。
可是,到了臨近結局的時候,他還是不得已和女孩一起回到了最初相遇的大樓。
有時候,季木會想……如果一開始他就和女孩一同上樓,也許就能更早地發現這裏的線索,而女孩也不會喝下那些綠液,他們現在也不至於陷入這般悲哀的情境之中。
但這世上沒有如果……
一旦既成事實,就沒有後悔一說。
他現在所能做的,就只有陪伴着女孩一路走下去。
直到一切的盡頭……
在季木想得失神的時候,女孩拉了拉他的衣袖,「塔的頂部……會不會就是天國?」
聞言,季木輕輕搖頭,「這世上沒有天國……」
「那會是什麼?」她問。
季木不禁沉默。
通天塔的頂部,倘若不是天國,又會是什麼?
這個問題……他回答不出。
若想知曉答案,只需探尋就好。
這座通天的高塔,在季木看來,就仿如將人的性靈逆向提高的卡巴拉生命之樹。
永生的秘密或許置於其中……
這是當下唯一的線索。
那扭曲、旋轉的星雲令季木想起了梵高的油畫《星月夜》,以及伊藤潤二的長篇恐怖漫畫《漩渦》。
與其說旋轉的是環繞在通天塔周圍的「星空」,不如說那層層壘疊的高塔本身才是最大的漩渦……
如果不是從塔的側面,而是於塔的頂端向下俯瞰,便會發現……由下至上逐層收縮的塔身呈現為一個龐大無比的渦旋。
這種獨特的構造,令季木想起了但丁《神曲》中的煉獄,也即犯下了並非無可贖免的過錯的靈魂在升入天堂之前修行懺悔、洗滌罪孽的煉獄山。
但丁將煉獄分為三部分。
由海濱通往煉獄大門的途中,是岩穴及崎嶇的山路,為煉獄外界。
進入煉獄之門以後為煉獄界,而煉獄的頂端為地上樂園——伊甸園。
徘徊於煉獄外界的靈魂有兩種。
第一種是被逐出教會、在彌留之際才蒙神恩赦免的,這種靈魂需要於山門外等待三十倍於他被放逐的年月。
第二種也是在臨終時才知道懺悔的,他們延遲的緣故,或因為愚昧,或因為暴死,或因為忙於塵世的利祿,他們等在山門外的時間,和他們在地上的壽命相等。
煉獄山由下至上分為環山腰的七層,越是上層直徑越窄,上下層間以石階相連,各自洗滌七大罪中的一種原罪。
每洗去一種罪惡,靈魂便向上升高一層。
直至罪孽全部洗清,就可以於山頂啜飲勒特河與歐諾埃河的河水,忘卻生前所犯的罪,記起所行的善來,使靈魂獲得新生,身心純淨地升入天國。
倘若說這巴別之塔就是煉獄之山,那麼這山的頂部無疑應當是天國。
可天國又是不應存在於現下的……
親眼見證了這一《創世記》中記載的奇蹟,季木的心底反而有諸多謎團驟起。
在那個怪誕的故事之中,女孩亦懇求「許願天使」帶她升上天國。
相似的成分實在太多……
世界盡頭的真相究竟為何,季木暫且無法參透。
但是他也知曉,那必然存在於他們行將抵達的前路。
「我們走吧。」
說罷,季木牽起了女孩的手。
「嗯。」
女孩也將他的手掌緊握,行走間臉上露出了淺淡的笑容。
踏着天台邊緣逐級浮現的光階,兩人邁步前往那群星簇擁的高處。
越是往上,那階梯便越是狹窄。
走到最後,路已容不下兩人並行……
季木只好放開女孩的手。
在這種情況之下,他們只能一前一後地行走。
但季木卻不知道要讓誰先走……
若是他走在女孩前頭,也許能夠使她感到更加心安,但卻不能注意到身後。
假使他跟在女孩身後,或許能在危險之時將她拉住,但卻會讓她直面孤獨。
這是一個兩難之選……
而在季木沉默的時候,女孩微笑着搖了搖頭,「不要擔心我。之前一直都是你領着我走,但這次……我希望你可以待在我身後。」
……
我照神所給我的恩,好像一個聰明的工頭,立好了根基,有別人在上面建造,只是各人要謹慎怎樣在上面建造。
因為那已經立好的根基就是耶穌基督,此外沒有人能立別的根基。
若有人用金、銀、寶石、草木、禾楷在這根基上建造,各人的工程必然顯露,因為那日子要將它表明出來,有火發現,這火要試驗各人的工程怎樣。
人在那根基上所建造的工程若存得住,他就要得賞賜。
人的工程若被燒了,他就要受虧損,自己卻要得救。雖然得救,乃像從火里經過的一樣。
——《哥多林前書》